張津生轉天按時到達班上,人們全都聚集在會客室,主編宣布三講開始,大家先聽文件。張津生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裏,玩弄著手裏的打火機。他哪裏是坐得住的人?像是芒刺在背,又像是如坐針氈,他幹脆在一張紙上勾畫將要寫的長篇小說的結構。小說,他曾經寫過,還發表過幾個中篇,隻是因為他覺得稿費太低,遠比不上紀實性的東西來錢快,才放棄了當藝術家的夢想。中國暫時出現不了大作家,不想寫小說的張津生這樣認為。年代不對,要是社會變革再大些也許能有什麽人問鼎諾貝爾文學獎之類,現在不行。他之所以現在寫小說,是因為王小菁,他想讓兩個人做點有紀念意義的事情。既然她把寫報告文學的重擔挑了過去,自己當然也不能閑著。報告文學上打著名字是王小菁、張津生,小說上打的名字應該是張津生、王小菁,這樣才顯得公平。他在紙上把人物定位,初步選擇以下幾個人。自己,是男一號,也叫主人公。王小菁,女一號,即女主人公。丹丹和老蕭必須有,沈萍萍是自己的太太,也得進來。老馮,代表著掙錢不要命的人們,也應該加進來。蘭蘭和老蕭有一段因緣,會使老蕭的人物形象豐滿起來,要不老蕭就成了不識人間煙火的官僚了。小黃和娟娟也應該有,但是她倆不屬於主角,若在電影的片頭,她倆不屬於領銜主演範疇。這就不少,八、九個了,夠自己照顧的了。這種小說好寫,把頭開好,萬事開頭難嘛。估計就從自己到丹丹這裏來找“北漂”入手,遇見頑固抵抗自己的王小菁,倆人誰也不服誰,在丹丹辦公室展開了一場唇槍舌劍的較量,結果第一回合殺了個平手。結尾難一點,因為現在自己和王小菁的故事還沒個結束,那就編一個。要編就編悲劇,現在的年輕人喜歡悲劇,讓王小菁死了,大家就該哭。讓她得一個特別俗的病,類似白血病,癌症晚期之類,別的電影裏全是關鍵時刻女主人公或者男主人公得了這個和那個絕症。其他人的命運可以好一些,如老蕭和丹丹,娟娟和小黃,特別是蘭蘭,吃了這麽多的苦一定讓她有個好的歸宿。
張津生正在得意地構思是,王小菁來電話了。剛才主編三令五申不讓把手機、BP機打開,自己就犯自由主義。他隻好向主編做了個怪臉,拿著手機到外麵去聽。
是不是大家正在對你群起而攻之?我打電話就是為了救你一命。王小菁讓他領情。
哪裏,大家正在為我樹碑立傳,讚美之辭我都不好意思聽下去了,正好你來電話解圍。
你走以後北京這裏一片安詳,歌舞升平,簡直太平盛世。
那全是我治理整頓的結果,要不我怎麽能半途而廢地離開呢?
天津恐怕又要遭殃了,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吧?
我不在時人民都安居樂業,回來之後更是風調雨順。
喂,說話呀?
津生,我想你了。
再有一百五十多個小時咱們就見麵了。
我好想讓你把我弄死。
到時候我一定成全你,你恰好說到我的專業上。
我開始寫了,我基本上開了頭。
我的小說也把架子搭了起來,你榮幸地擔綱女一號。
結尾呢?你想好了嗎?
暫時保密。
我就知道你沒按好心,打算把我怎麽處理?自殺還是的癌症?
讓你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真的?這可是我最強烈的願望,假如生活中咱倆沒什麽結局,小說裏你一定要讓咱倆美滿幸福。
聽你的,一直寫到二十一世紀五十年代,那時侯你我都成了老頭老太太,子孫滿堂。
寫讓咱倆到國外發展一段時間,不是為了別的,為了在國外可以生八個孩子,七個留在國外。後來這七個孩子每人給咱倆生十個孫子,到老了咱倆身邊的孩子能武裝成強大的軍隊,開到美國去就把他們接管了。她演義著。
你這不是顛覆美國,是愚公移山,搞人海戰術。
人海就人海,我願意人多。
你那肚皮忙得過來嗎?
不行就按照他們說的,裝上個拉鎖,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能讓自己的妻子成旅行袋。咱幹脆試管嬰孩,撒上一大片子,讓孩子們像蝌蚪一樣茁壯成長。
我可不喜歡讓他們生下來就沒手沒腳,然後再變出來,太可怕了。
喂,我們主編出來了,他又像老板娘一樣做起了怪模樣,我趕緊關了?
明天接著和你討論蝌蚪的問題。
明天你幹脆中午吃飯的時候打來,不耽誤開會。
好吧,親你一口。
啊,多好的選題,也要等我三講完了再去采訪,這種時刻我必須和單位同心同德。不行,主編是我同學,哥們兒,我不能把他亮在那裏,就這樣吧。
張津生說完,看了一眼主編,他的臉色確實不好看,好象張津生剛剛把他們家砸了。王小菁當然知道他說話不方便了,她笑著把手機關上了。
連續兩天晚上,王小菁都在忍受著老馮的襲擾,她越來越覺得這樣下去不是事情。自己明明喜歡另一個男人,可偏偏與這個男人交媾,簡直畜生不如。她和張津生在電話裏討論過,張津生就處理的較好,他總是寫到很晚,沈萍萍根本堅持不到他休息就困了。自己可以白天睡大覺,晚上精神抖擻,這委實屬於上好的經驗,值得廣泛交流。王小菁決定吸取先進的經驗,誰知道老馮白天也沒事情,跟自己一樣睡大覺,而且那麽的心安理得的。
這簡直是戕害,毫不容易磨蹭到星期五,王小菁下午就買好了去天津的火車票。她本來可以借娟娟或者蘭蘭的汽車,但是看見她們分兩攤忙裏忙外的,又於心不忍。在火車上,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她的心裏卻波濤起伏,洶湧澎湃的,她期盼著與張津生見麵的一刻。早上她就給還在睡大覺的老馮寫了個條子,說自己出差,星期一回來。上午她先到副司長那裏,副司長熱情接待,說已經幫老馮找到了一家公司,讓下星期一去見麵。王小菁請他把時間推遲到星期二,副司長當場打電話和人家定好,王小菁這才放心地離去。她想盡快地結束老馮在家裏的局麵,這樣至少她可以有一點時間在家裏休息。
喂,小姐,您去天津出差?
對麵座位上有個男人主動和自己說話,她真不知道怎樣回答。自己這算是幹什麽的?探親?探什麽親?準確地說叫探情人。聽對方的口音像是天津人,她就沒有什麽可從實招來的了。
看一個人。
渡周末?
對,渡周末。
你是不是有嘛困難了?我一直在注意你。沒嘛關係的呀?隻要是天津的事兒,沒有咱辦不了的,黑道白道咱都有人,不行咱把他廢了。
沒什麽,一會我男朋友在車站接我。
你男朋友,在哪工作?
公安局。
幾處?
五處,副處長,他在北京破案的時候我們認識的。
五處是搞刑偵的,他們局長跟我是哥們兒。
他是當兵的,跟領導說不上什麽話。
然後那男的就不說話了,她心裏清楚,天津人這樣的多了,全像張津生一樣,能套就套,套不上就逃跑。張津生屬於有本事的,三白唬兩白唬就把自己套上了。說實在的,假如張津生沒有寫過這麽過的書,在新聞界默默無聞,就算他再能白唬也沒戲。他實在太強大了,自己總在他麵前有一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自己和他貧嘴,完全是為了不讓自己徹底落了下風,要不然就成他自己一個人說單口相聲了。論智慧,論反應,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自己也當然知道他每回都是讓著自己的。隻不過也就是自己還能跟他對上兩口,他要是遇見丹丹那樣的,也許他還就不來幽默的了。
天津站到了,王小菁出了站,覺得對麵那個男的還跟著自己。她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裏,她回答凱悅飯店。凱悅實際上離車站很近,出租車上了解放橋直接沿著解放路走下去沒有幾站就到了,相當於北京站到王府飯店甚至還近些。她按照張津生的規定,先到凱悅定了房間,知道是幾層幾號,便給張津生打電話。
張津生早早地和沈萍萍說好了,自己要利用周末到北京補充采訪。為什麽叫補充采訪?當然這裏有分教,他整天晚上寫,一般來說就是材料已經夠了。他隻好說因為文章太長,素材不夠,還得去北京找一點。
今天他讓王小菁坐晚上的火車,自己好去接她。王小菁偏不,她等不到他下班之後,那麽勢必要耽誤時間,她讓張津生直接聽自己電話到凱悅去。王小菁號完房間時,張津生他們還沒下班,他知道王小菁到了的消息,心裏就長了草。他給主編打了無數個眼神,意思是今天是周末,你讓我們鬆一口氣。主編是何等人物?他的官就是靠開會開來的,你怎麽能用自由主義對待主編克敵製勝的法寶呢?簡直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嗎!主編利用這次機會把自己的位置搞得更加穩固。終於到了法定下班的時間,要不然主編非加班不可。
張津生出門打上出租車就給王小菁打了電話。
我已經起駕了,沒感覺到地動山搖?
沒覺得出來,你怎麽這麽長時間才來電話?剛才過去了一輛響著笛的警車,我以為你在那裏呆著呢。
知道你要來,我把警車都派出去了,保衛你的人身安全。
王小菁想,天津人怎麽全願意說自己在公安局有認識人?這方法騙女孩子太陳舊了,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還有點效。
說那裏認識人為了讓你有安全感,你不知道目前世風日下?
全是你帶壞的,一會咱倆開個生活會,我給你十五分鍾時間做自我批評。
你又想把延安那套照搬過來?你挺愛搞運動的?自查完了現在是不是到了互相揭批階段?我可對你有一肚子話要語重心長呢。張津生的話總比王小菁的多。
我對你可不客氣,一定把你批判得體無完膚。
別呀,你得學會將心比心。
看你的態度了,到的早,說明態度端正。你在哪裏?怎麽還不到呀?
再過一條街,咱倆就可以打旗語了。
你不是說凱悅離你們單位一步之遙嗎?
我說得沒錯,在地圖上。
那得多大的地圖呀?估計到美國起碼要來個三級跳遠。
還用不著專業運動員,勞衛製的標準足以。你現在可以下樓了,在大廳等我。
你的意思先吃飯?
民生問題在嘛地方都是第一位的,這叫人權。
自從被你迫害以後,我在你那裏還談的上人權嗎?不說了,我進了電梯。
倆人一見麵,王小菁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張津生。她高興,胸部起伏速度加快,激動和緊張雙重作用讓她臉上放出了光彩。
咱倆去吃“起士林”的西餐吧。
聽你的,這叫入鄉隨俗。她把身體擠在他旁邊,胳膊自然挽住他的臂膀。
張津生打了一輛出租。汽車一抹臉兒就到了,王小菁知道他怕遇見熟人才打車。十年前王小菁大學畢業時到天津實習,吃過一次“起士林”,這次來發現不對勁了。餐桌餐椅已經換成大眾化的了,像最普通的咖啡館。菜肴也不講究了,味道沒有自己記憶的那麽香。
你們天津一貫以洋派自居,現在怎麽打算放棄這一特點?
我這也奇怪呢,原來小白樓一帶洋味兒十足,現在怎麽亂成這樣?城市變化一點沒有章法,可能是日新月異發展太快的緣故。
喂,你還是跟我說天津話吧,我特喜歡聽。
我這人有一個毛病,隻要離開天津,就說天津話,回來就改普通話了。
你倒不想忘本呀?
我們就剩這點尊嚴了,到北京都不敢大聲喘氣,亦步亦趨。
你不敢大聲喘氣?你專門把我們北京好姑娘騙到手裏。北京還裝得下你嗎?
這隻是小股部隊,主力還沒派過去呢。
算了,還是少給我們北京添亂吧。這個奶油雜拌真難吃,還“起士林”呢?
那你吃這個罐燜雞,味道比北京所有西餐館做得都好吃。
王小菁嚐了一塊,不住地點頭稱是。倆人努力把所有的菜都吃掉,張津生說晚上可能要折騰到半夜,盡量吃飽些。
那也不能讓我增加分量呀,我得保持體形,免得你看了不順眼。
心靈美才是真正的美。他唱著高調。
你現在又講究主觀上的了?那咱倆下回到農村,我給希望小學代幾節課。
也好,我給村委會進行普法教育,為人民服務唄,誰不會?
張津生驚訝地看著她猛吃的樣子,知道她把自己的話聽了進去。她也知道晚上要拚命。他把帳結了,拎著筆記本電腦出來,打車回到凱悅飯店。
你還帶著電腦?
你不想看看我的開頭?
你把我當成檢查質量的包工頭了?她問。
你總得知道自己在小說裏是幹什麽的吧?我要是把你寫成歌廳小姐呢?
那說明你墮落得太快了,都迫不及待地找小姐了。
所以你要看看,實際上我把你歌頌為優秀新聞工作者,戰鬥在第一線上,為人民鞠躬盡瘁的那種。
好不了,最後準是死而後已。
進了電梯,他倆才停止貧嘴。到了房間,張津生才知道還是上次那間房,知道她故意要的。她很懷舊,令他感動。王小菁回首便用雙臂鉤住他的脖子,仔細地看著他,然後就吻了起來。他倆從站著吻,到盥洗室裏,始終沒離開對方。他倆用浴液互相給對方塗抹著,然後一起淋浴。張津生把她用大毛巾整個圍起來,扛著她進了房間,一場曠日持久的做愛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做愛斷斷續續持續到轉天中午,王小菁餓了,想出去到飯館吃點什麽,張津生沒讓她動,打電話叫了送餐。吃飽了,開始欣賞他的小說,她發現他的文筆不錯。
你早就應該寫這個了,好象有點前途。
刻畫女人心理是我的弱項,其它還馬馬乎乎。
你這人還有救,關鍵時候能謙虛得下來。她用手在他的頭發上梳了兩下。
我實際上還沒看見哪個作家把女人心理描寫得特別出色,所以照貓畫虎都沒有榜樣。
你這點寫得好象不太準確,當時我見你麵的那一刻,是從欣喜驟然變成仇恨的,不是一上來就對你產生敵意。我有毛病呀?
說真的,我當時要是恭維你幾句,你是不是要更快地喜歡上我?
你問這個幹嘛?
我好把握一下自己的感覺。
當時你要真的恭維我,恐怕我這輩子也看不起你了,外地人這樣的我見得太多了。
那你當時怎麽想的?
我覺得你挺有地方自尊感的,因為你熱愛自己的城市,就等於你熱愛自己。
我知道怎麽寫這部分了。還有,你知道我和丹丹有了小孩時怎麽沒生氣?反而幫我們跑前跑後的?
那時咱倆已經那樣了,我隻覺得既然已經融為一體,你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再說,你是在我之前認識她的,懷孕也是在咱倆上床之前,我當然不能責怪你們倆任何一個人了。我還相信你和她再也不會這樣呢。
你對我和娟娟和小黃怎麽看?
她倆是很好的女孩子,但是我想你是太空虛的緣故才和她們那樣。我出現了,你就再也沒和任何人,不是嗎?
你不嫉恨?
說實話,不嫉恨。丹丹、娟娟、小黃甚至蘭蘭都是好姑娘,你和她們那樣我放心,一看就知道她們對你沒有什麽更大的企圖,你對他們也隻是解悶而已。我要是早點和你上床,也許會少惹很多麻煩,但是對我不利了。
為什麽?
難度越大,你記憶越深。
仗是讓你越打越精了。
精什麽呀,我現在就嚐到苦頭了。我沒想到咱倆這麽難,見麵還要坐火車,當時我覺得不就是開車走高速路嗎?結果車也讓人家拿走了,計劃落空了一半。
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你坐火車都嫌麻煩,真的要長征,你準堅持不下來。
要是你在部隊裏,從瑞金出發不久我就得拉你找地方過小日子去。她撒嬌地說。
瞧你,世界觀出現很大問題,還有那麽多的人沒有得到解放呢?
跟你說著玩,真要是長征,掉隊的肯定是你。
我怎麽會呢?我還準備解放以後當部長呢。
就憑你?在三彎整編時就把你當成壞分子鋤掉了。
那準是肅反擴大化了。好了,你睡一會,我再寫點。
你也睡,我不折騰你,咱倆分床還不行嗎?
他倆香甜地各自睡了一大覺。傍晚時分,他倆起來,休整了一下,準備到海河邊上轉轉。人多的地方不敢去,怕碰見熟人。張津生很討厭拋頭露麵,他說幹脆下星期自己去北京。
還是我來天津,這一,我可以省去你的星期五下午,這二,天津的四星級賓館比北京的便宜。時間長了,經濟上也就成了負擔。
經濟上你不要管,主要是心情上。
那我也覺得天津滿不錯的。
為什麽?
因為是你的故鄉。
你開始講究人情味兒了,至此你才真正是一個豐滿的女人。
哦,喜歡你的出生地就是豐滿的人了,要是喜歡你的籍貫你還不說我是世界小姐?
你在我心目中當然是世界小姐了。
於是王小菁又是美孜孜的,她心裏越是高興,越覺得倆人太苦了,這麽熬著,哪天是個頭哇。她總有一種擔心,就是怕失去張津生。她把一切苦惱和擔心都發泄在做愛上,晚上倆人在一起時,她不管張津生是否身體受得了,反複挑逗起他,讓他在自己身上實行暴政。直到眼前的這個暴君讓一個老太太吹一口氣都能倒了的時候,她才起來為他按摩也罷,清洗也罷,耐心地為他服務著。這樣一直持續到星期一早晨,他讓張津生趕緊上班,自己則在房間裏睡上一會兒,恢複一下。中午,她到總台結帳,發現張津生已經結過了,她把押金收好對凱悅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她還沒走出大門,就盼望著星期五的到來。在火車上,她感覺再次地不好起來,這絕對不是長期進行下去的事情,要想辦法解決,不然的話自己非瘋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