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從香港乘船到海防,當時的計劃是經由滇越鐵路到昆明。從昆明飛蘭州,再到新疆,這時候,薩空了先生受新疆盛督辦的委托,在港采辦印刷工具,延攬技術人員,並擬購卡車數輛,載運回新。他們是要到海防後一直走陸路的。這樣的一種旅行,引誘性太大了,我打算跟了薩先生走,可是杜重遠先生不讓我走陸路,說太辛苦,恐怕我受不了,我尊重杜先生的好意,就決定了上述的行程。
離開香港的時候,辦期刊的朋友們,都約我寫點見聞雜記。
我自思有生以來從沒一口氣跑得那麽遠,而且又是沿著大中國的邊緣,從西南直到西北,雖然空中飛過,所見亦惟雲海茫茫,所聞亦惟機聲嗡嗡,但是預計要經過昆明,成都,西安等,陌生客人什麽都感到新鮮,大概總可以塗幾筆的,於是我就欣然的答應了。
後來我就知道我的估計錯誤,陌生客人所感到新鮮的,大概隻能起一二點“噱頭”的作用,更何況二十七年之尾,中國西南西北各大都市實足是“戰時如平時”,一個陌生客人除了不認識路,坐人力車多化幾元錢,倉卒間似亦不會有什麽新鮮印象。在昆明住了十多天,忙於應酬,平日的失眠症是不藥而醫了,可是了無興感,堪付楮墨,事後追思,惟有朋友們給我的熱烈真摯的友誼是永久不能忘記的,此外,一切都茫然了。今天仿佛還留有印象的,是昆明市內,金碧之色特多而已。成都是從空中過的,尚憶最初並不知道將過成都,偶見機內所裝高度表的指針連續下降,急視窗外,則萬家裏巷,行人如蟻,始悟此為成都。西安則模模糊糊就過去了。蘭州住的相當久,閑時憶及舊諾,就寫了“海防風景”,尚擬續作,可又突然飛走,其後新的工作雜遝而來,再沒有提筆寫旅途印象的時間與心情,而印象亦愈來愈模糊了。
二十九年五月,從迪化出來,飛到蘭州以後,決心走陸路,這才看到了大後方公路幹線的麵目。那時覺得所見無一不新奇。
這不是沒有特別原因的;第一是在新疆住了一年多,第二是戰爭對於人民生活的影響,那時始急劇地表麵化,而驚駭告語,皇皇然若不可終日者,則為生活費用之跳躍地上漲,我慣常是寫小說的,並不研究經濟,但小說亦無非寫飲食男女等人生大欲,因此,物價的高漲,頹廢淫靡之加甚,在我看來,就是旅途見聞雜記的材料。而美好的風景看過了,往往印象不深,這就是這裏的十多篇並不寫風景的原因,其不值高雅人們的一顧,自不待言了。
“蘭州雜碎”以下十五篇,都寫於三十年春間,這裏所記的生活費用的高漲的情形,在當時不知苦惱了多少人,誰又沒有明日如何得過的感想呢?然而在今天看來,那時的物價才不過漲上十多倍,又算得什麽呢?那時的一塊錢還能當作一毛錢用呢,那時誰又敢想像物價漲到今天的地步,還能生活過去?但今天不但還能生活過去,而某些人奢侈之風反更加甚;這算是可喜呢抑是可痛,隻好請讀者下一斷語。
生活的劇變已使此集十多篇所記的雜碎全成過眼雲煙,但如果還值得印出來,無非因為這是一段生活的記錄,雖屬一鱗一爪,多少也可以看到二十九年冬至三十年春,大後方自南至北,從都市以至鄉村,生活正在起著如何的變化而已。三十一年十一月茅盾記於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