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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新疆風土雜憶

  新疆太大,我留新之日不多,見聞有限,左所記各條,僅風土之一斑,聊供補白而已。

  前清末年,左宗棠平定回亂,大軍西征,沿途築路栽樹,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那時湘人楊某(忘其名)曾有詩曰:

  大將西征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

  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

  但左宗棠帶給新疆的,尚不止此。現在新疆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謂“坎兒井”,據說也是左公教給他們的。“坎兒井”者,橫貫砂磧之一串井,每井自下溝通,成為地下之渠,水從地下行,乃得自水源處達於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磧不宜開渠,驕陽之下,水易幹涸,故創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往往水源離田甚遠,多則百裏,少亦數十裏,“坎兒井”隔三四丈一個,從飛機上俯瞰,但見黑點如連珠,宛如一道虛線橫貫於砂磧,工程之大,不難想見;所以又聽說,新省地主計財產時,往往不舉田畝之數而舉“坎兒井”之數,蓋地廣人稀,擁田多不為奇,惟擁有數百乃至數千之“坎兒井”者,則開井之費已甚可觀,故足表示其富有之程度也。此猶新省之大牧畜主,所有牛羊亦不以數計,而以“山”計;何謂以“山”計?

  據言大“把爺”(維族語財主)羊群之大,難於數計,每晚放牧歸來,僅驅羊群入山穀,自山頂望之,見穀已滿,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爺”計其財產時,亦不曰有牛羊若幹千百頭,而曰有牛羊幾山。

  本為鮮卑民歌,從鮮卑語譯成漢文的“敕勒歌”,其詞曰:

  “敕勒川,陰山下;天如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前人評此歌末句為“神來之筆”,然在習慣此種生活之遊牧民族,此實為平凡之現實,不過非有此生活實感者,也道不出這一句的隻字來。此種“風吹草低見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北疆之大草原中,尚往往可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豐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幾千牛羊隱在那裏啃草,遠望如何能見?天風驟來,豐草偃仰,然後知道還有那麽多牛羊在那裏!

  新疆是一塊高原,但在洪荒時代,她是中亞的大內海的一部分。這一蒼海,在地質學上的那一紀始變為高原?正如亞洲之邊緣何時斷離而為南洋群島,同樣尚未有定論。今新省境內,鹽磧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車赴吐魯番,途中遙見遠處白光一片,似為一個很大的湖泊,很是驚異,砂磧中難道竟有這樣的大湖泊?及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皚皚者,實非流動之水而為固體之鹽。陽光逼照,返光甚強,使人目眩。因新疆古為內海,故留此鹽磧。然新省之鹽,據謂缺少碘質,迪化的講究衛生的人家都用蘇聯來的精鹽。又鹽磧之鹽,與雲南之岩鹽不同;岩鹽成塊如石,而鹽磧之鹽則為粒狀,粗細不等,曾見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時尚須略加磨搗。

  吐魯番地勢甚低。新疆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麵一二千尺,獨吐魯番低於海麵數百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魯番宛如一洞。俗謂“西遊記”上所寫之火焰山,即今之吐魯番,則其熱可想而知。此地難分四季,隻可謂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陽曆正二三月,尚不甚熱,白天屋內須衣薄棉,晚上還要冷些;五月以後則燥熱難堪,居民於正午時都進地窖休息,僅清晨薄幕始有市集。以故吐魯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蔭棚,間亦有種瓜果葡萄盤緣棚上者,市街風景,自有一格。最熱之時,亦在陽曆七八月,俗謂此時壁上可以烙餅,雞蛋可以曬熟;而公安局長蹲大水缸中辦公,則我在迪化時曾聞吐魯番來人言之,當必不虛。

  然吐魯番雖熱,仍是個好地方,地宜植棉,棉質之佳,不亞於埃及棉。又多產蔬菜水果。內地絕稱之哈密瓜,其實不盡產於哈密,鄯善與吐魯番皆產之,而吐魯番所產尤佳。石榴甚大,粒粒如紅寶石。葡萄在新疆,產地不少,然以吐魯番所產,馳名全疆。無核之一種;雖小而甜,曬為幹,似猶勝於美國所產。新疆有民謠曰:“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瓜;庫車的楊姑,一朵花”(新疆圖誌亦載此謠)。然則哈密之瓜,固有其曆史地位。惟自馬仲英兩度焚掠而後,哈密回城已成廢墟,漢城亦蕭條冷落,未複舊觀,或哈密之瓜亦不如昔年乎?這可難以究詰了。民謠中之“庫車”,在南疆,即古龜茲國,紫羔以庫車產者為最佳;“楊姑”,維族語少女也。相傳謂庫車婦人多美麗,故民謠中如是雲爾。庫車居民多維吾爾族,(即元史所稱畏兀兒族,前清時俗稱纏回或纏頭)此則南疆各地皆然。

  迪化自春至秋,常有南來燥熱之風,雲是吐魯番吹來,故俗名“吐魯番風。”吐魯番風既至,人皆感不適,輕則神思倦怠,重則頭目暈眩,且發燒;體虛者甚至風未到前三四日即有預感。

  或謂此風來源實不在吐魯番,而在南疆塔裏木盆地之大戈壁,不過以由吐魯番,逾天山缺口之大阪城而至迪化耳。大阪城者,為自吐魯番到迪化所過的天山一缺口,然已甚高;過大阪城則迪化已在腳下,此為自南路進迪化之一要隘。昔年馬仲英兵圍迪化,及期月而盛督辦提兵出擊,馬軍稍退,至大阪城負?猶擁眾數萬;盛以數千精銳急擊之,飲水告竭,則喝馬血。數日,遂克大阪城,馬仲英軍全麵崩潰,馬僅率數百騎走南疆,一星期內遠揚三個十八站,自此不再能為患。

  憶隋書謂煬帝得龜茲樂,列為燕樂之一。此後中國燕樂,龜茲樂實居重要部分。古龜茲國,即今新疆庫車縣。龜茲樂何如,今在庫車已不可見,蓋自伊斯蘭教代佛教而後,天竺文物,澌滅殆盡;今日新省維吾爾民族之土風歌舞,大概是彼族從中央亞細亞帶來的。迪化每有晚會,往往有維族之土風歌舞節目;男女二人,載歌且舞,歌為維語,音調頗為柔和,時有頂點,則喜悅之情,洋洋欲溢,舞容亦婉約而雍穆;蓋在維族的民族形式歌舞中,此為最上乘者。據言,此舊為男女相悅之歌,今倚舊譜而填新詞,則已變男女相悅為歌頌新省之六大政策了;最可喜者,舊瓶新酒,尚無牽強之痕跡。我曾問維族人翻譯哈美德:“新詞是誰的手筆?”他答道:“也不知是誰,大概是許多人合力作成的。”

  我乃笑道:“這樣看來,這就是維哈回諸族民眾的集體創作了,”因賦一絕贈之:

  誰將舊譜綴新詞。北準南回億萬斯。

  細崽楊姑齊解唱,六星高耀太平時。

  詩中“細崽”,有幼童雲是粵籍,居然能效維族語唱一二句;“楊姑”則維族語少女是也。“六星”者,新省行六大政策,公共機關多以六角星作為徽幟。故雲。

  維語為複音語文,其字母借用亞剌伯文的字母。書寫時,橫行而自右至左,外行人視之,似甚不便,然彼人走筆如飛,形式且極美麗。文法不甚複雜,曾習他種外國語者,用功半年,即可通曉。在新疆,雖有十四民族,然維吾爾語,實為可以通行全疆之語言,此因維族人數約占全疆總人口之半,其他各小民族大都能曉維語之故。哈薩克族人口在全疆僅次於維族,其語文與維語大同小異,其字母,亦為亞剌伯文字母。迪化每開大會,演說時例須用三種語言,即漢,維,及蒙古語,通常為節省時間,僅用漢維兩種語言,則因蒙族人在迪化者倘不解漢語,大概都能懂維語。

  迪化在陽曆十月初即有雪。但十月天氣最佳,可說是“寒暖適中”。十二月後始入正常的寒冬,積雪不融,大地凍結,至明年四月初始解凍。(有時為三月中旬),冬季少風,南方冬季西北風怒吼之景象,以我所得短暫之經驗而言,在迪化是沒有的。然而冬季坐車出門,雖在無風之日,每覺寒風刺麵入骨,其凜冽十倍於南方的西北風,此因戶外空氣太冷之故。室中因有大壁爐,且門窗嚴閉,窗又為雙層,故融暖如春,然而門窗倘有罅縫,則近此罅縫之處,冷風如箭,觸之戰栗;此亦非風,而因戶外空氣太冷,冷故重,覓罅隙而鑽入,其勁遂似風。室內鋪厚氈,亦以防寒氣從地板之細縫上侵。關西大漢仲實先生素不怕冷,在家時洋服內僅穿毛線衫褲,無羊毛內衣,某日忽覺腿部酸痛,舉步無力,此為腿部受寒之征象,然不明寒氣從何來;越一日始發見寒氣乃從書桌下來,蓋書桌下之地氈一角上翹,露出地板之罅縫,寒氣遂由此浸潤。北方人常言地氣冷,故下身所穿必須較上身為多,必解凍以後,乃可稍疏防範。三月中,有時白天氣溫頗高,往往見迪化人上身僅穿一單衫而下身仍禦厚棉褲。

  最冷的日子通常在陰曆年關前後;白天為零下二十度,夜間則至四十餘度。此為平均的氣溫。在此嚴寒的季節,人在戶外半小時以上,皮帽,大衣領皮,眉毛,胡須等,凡為呼吸之氣所能接近之處,皆凝積有薄薄白霜,胡須上往往還掛著小小的冰珠。

  人多處,遠望霧氣蒸騰;此亦非霧,而為口氣凝成,真所謂“噓氣成雲”了。驢馬奔馳後滿身流汗,出汽如蒸籠,然而腹下毛端,則掛有冰珠,累累如葡萄,此因汗水沿體而下,至腹下毛端,未及滴落,遂凍結為珠,珠複增大,遂成為冰葡萄。

  地凍以後,積雪不融,一次一次雪下來,碾實凍堅,平時頗多坎坷的路麵,此時就變成了平坦光滑,比任何柏油路都漂亮。

  所以北方趕路,以冬季為最好。在這時候,“爬犁”也就出現了。

  “爬犁”是土名,我們的文縐縐的名稱,就是“雪橇”。迪化的“把爺”們,冬季有喜用“爬犁”者。這是無輪的車,有滑板兩支代替了輪,車廂甚小,勉強能容二人,(連禦者在內),仍駕以馬。好馬,新釘一付高的掌鐵,(冬季走凍結的路,馬掌鐵必較高,於是馬也穿了高跟鞋),拖起結實的“爬犁”,在光滑的凍雪地上滑走,又快又穩,真比汽車有意思。但“爬犁”不宜在城中熱鬧處走,最好在郊外,在公路上。維族哈族的“把爺”們駕“爬犁”,似乎還是娛樂的意味多,等於上海人在夏天坐車兜風。

  我有一首歪詩記之:

  粉飛玉屑到廉櫳,大地銀鋪一望中;初試爬犁呼女伴:阿爹有馬矯如龍。

  北方冬季少霜。如有之,則其濃厚的程度迥非南方人所能想像。迪化冬季亦常有這樣的嚴霜。晨起,忽見馬路旁的電線都變成了白絨的彩繩,簡直跟聖誕節人家用以裝飾屋子或聖誕樹的比手指還粗些的白絨彩繩一樣。尤其是所有的樹枝,也都結起銀白的彩來了。遠望就同盛開了的銀花。如果樹多,而又全是落葉樹,那麽,銀白一片,宛如繁花?豔的風姿,跟盛開的櫻花一般而櫻花尚無其潔白。此種嚴霜,俗名“掛枝”,不知何所取義,或者因其僅能在樹枝上見之,而屋麵地上反不能見,故得此名。

  其實霜降的同樣濃,並非獨厚於“枝”,不過因為地上屋麵皆積雪,本是白皚皚的,故遂不覺耳。但因其“掛枝”。遂產生了神話:據說天山最高之博格達峰為神仙所居,有冰肌雪膚之仙女,為憐冬季大地蕭條,百花皆隱,故時以晶瑩之霜花掛到枝頭。此說雖誕,然頗有風趣,因亦記以歪詩一首:

  曉來試馬出南關,萬樹銀花照兩間。

  昨夜掛枝勞玉手,藐姑仙子下天山。

  照氣候說,新疆兼有寒帶,溫帶以及亞熱帶的氣候。天山北麓是寒帶,南麓哈密,鄯善一路,(吐魯番因一個洞,作為例外)是溫帶,而南疆則許多地方,終年隻須穿夾,是亞熱帶的氣候了。但橘、柚、香蕉等,新疆皆不產,或者是未嚐試植,或者也因“亞熱帶”地區,空氣太幹燥之故,因為這些終年隻須穿夾的地方,亦往往終年無雨,飲水,灌田的水,都賴天山的萬年雪融下來供給人們。除了上述數種水果外,在新疆可以吃到各種水果,而尤以瓜、蘋果、葡萄、梨、桃、為佳。瓜指甜瓜,(南方所謂香瓜)種數之多,可以寫成一篇文章;“哈密瓜”即甜瓜之一種,迪化人稱為甜瓜,不大稱為哈密瓜。這是大如枕頭的香瓜,惟甜脆及水分之多,非南方任何佳種香瓜所可及。此瓜產於夏初,窖藏可保存至明年春末;新疆人每謂夏秋食此瓜則內熱,惟冬日食之,如啖冰忌淋,則方“清火”。蘋果出產頗多,而伊犁之二台所產最佳,體大而肉脆,色味極似舶來的金山蘋果,而香過之。二台蘋果熟時,因送運工具不夠,落下腐爛於當地者,據雲每每厚二三寸。在伊犁,大洋一元可購百枚;惟運至迪化,則最廉時亦須二三毛一個。

  梨以庫車及庫爾勒所產最佳,雖不甚大,而甜、脆、水分多、天津梨最好者,亦不及之。梨在產地每年腐爛樹下者亦不可勝計,及運至迪化,則每元僅可得十枚左右。南疆植桑之區,桑葚亦大而味美,有黑色白色兩種;惟此物易爛,不能運至他處。

  據言當地維族人民之遊手好閑者,每當桑葚熟時,當以果腹,蓋在產地取食,恣意飽啖,無過問者。

  初到哈密,見有“定湘王”廟,規模很大,問了人,才知這就是城隍廟。但新疆的城隍何以稱為“定湘王”,則未得其解。

  後來又知道凡漢人較多的各城市中都有“定湘王”廟,皆為左宗棠平定新疆以後,“湖湘子弟”所建;而“定湘王”者,本為湖南之城隍,左公部下既定新疆,遂把家鄉的城隍也搬了來了。今日新疆漢族包含內地各省之人,湘籍者初不甚多,然“定湘王”之為新疆漢族之城隍如故。

  迪化漢族,內地各省人皆有。會館如林,亦各省都有;視會館規模之大小,可以約略推知從前各該省籍人士在新省勢力之如何。然而城隍廟則僅一個,即“定湘王廟”是也。每年中元節,各省人士追薦其遠在原籍之祖先,“定湘”廟中,羅天大蘸,連台對開,可互一周間。尤為奇特者,此時之“定湘王”府又開辦“郵局”,收受寄給各省籍鬼魂之包裹與信劄;有特製之“郵票”乃“定湘王府”發售,廟中道士即充“郵務員”,包裹信劄寄遞取費等差,亦模擬陽間之郵局迷信者以為必如此然後其所焚化之包裹與信劄可以穩度萬裏關山,毫無留難。又或焚化冥鏹,則“定湘王府”亦可為匯兌。故在每年中元節,“定湘王府”中僅此一筆“郵費”收入,亦頗可觀。

  昔在南北朝時,佛法大行於西域;唐初亦然,讀三藏法師,“大唐西域記”已可概見。當時大乘諸宗皆經由西域諸國之“橋梁”而入東土,其由海道南來者,似惟達摩之南宗耳。但今日之新疆,則除蒙族之喇嘛外,更無佛徒。漢人凡用和尚之事,悉以道士代之。喪事中惟有道士,而佛事所有各節目,儀式多仍其舊,惟執行者為道士而已。蒙族活佛夏禮瓦圓寂於迪化,喪儀中除有喇嘛誦經,又有道士;省政府主席李溶氏之喪,道士而外,亦有喇嘛數人。

  伊斯蘭教何時始在新疆發展而代替了從前的佛教,我沒有作過考據,然而猜想起來,當在元明之交。道士又在何時代行和尚職權,那就更不可考了,猜想起來,也許是在前清時代漢人又在新疆站定了腳跟的時候。但當時何以不幹脆帶了和尚去,而用道士,則殊不可解,或者是因為道士在宗教上帶點“中間性”罷?

  於此,我又連帶想起中國曆史上宗教爭論的一段公案。南北朝時,佛法始來東土,即與固有之道教發生磨擦,其間複因北朝那些君主信佛信道,時時變換,以至成為一件大事。但自顧歡、慧琳、僧紹、孟景翼、等人而下,一場無聊的爭論以後,終於達到“三教”原是“一家”的結論;然而這種論調,已經是道教本身教義不足與佛教爭天下,故牽強附會,合佛道為一,又拉上孔子作陪,以便混水摸魚;當時釋家名師都反對之。不謂千年以後,伊斯蘭教在西域既逐走佛徒,和尚們遺下的那筆賣買,居然由道士如數頂承了去,思之亦堪發噱。

  然道士在新疆,數目不多,迪化城內恐不滿百,他處更無足論。普通人家喪事,兩三個道士便已了事。此輩道士,平日幾與俗家人無異。

  新疆漢族商人,以天津幫為巨擘。數百萬資本(抗戰前貨幣之購買力水準)者,比比皆是。除迪化有總店,天津有分莊而外,南北疆之大城市又有分號。新疆之土產經由彼等之手而運銷於內地,複經由彼等之手,工業品乃流入於新疆。據言此輩天津幫商人,多楊柳青人,最初至新省者,實為左宗棠西征時隨軍之賣販,當時稱為“趕大營”。左公西征之時,規模異常遠大;大軍所過,每站必掘井,掘井得水必建屋,樹立小小之市集,又察各該處之土壤,能種什麽即種什麽。故當時“趕大營”者,一挑之貨,幾次轉易,利即數倍,其能直至迪化者,蓋亦頗有積累。

  其魄力巨大者,即由行商而變為坐莊。據言此為今日新疆漢族巨商之始祖。其後“回疆”既定,“趕大營”已成過去,仍有“冒險家”畫依樣之葫蘆,不辭關山萬重,遠道而往,但既至鎮西域迪化,往往資斧已罄,不能再販土產歸來,則傭工度日,積一二年則在本地為攤販,幸而獲利,足可再“冒險”矣,則販新省之土產,仍以行商方式回到天津,於是換得現錢再販貨赴新省;如此每年可走一次,積十年亦可成為富翁,在迪化為坐莊矣。

  抗戰以前,新省對外商運孔道,為經鎮西而至綏邊,有綏新公路,包頭以東則由鐵路可抵天津;此亦為新疆多天津商人之一因。抗戰後,綏新公路已為新省當局封鎖,蓋所以固邊防也。目前新省對外商運,已經有組織地集中於官商合辦之某某土產公司之手,麵目又已一新了。

  博格達山為天山之最高峰。滿清初有定天山南北路後,即依前朝故事,祭博格達山。據“新疆圖誌”,山上最古之碑為唐代武則天所立。其後每年祀典,率由地方官行之,祭文亦有定式,“新疆圖誌”載之。

  博格達山半腰有湖,(俗稱海子),周圓十餘裏,峭壁環繞,水甚清,冷甚;此處尚在雪線之下,故夏季尚可登臨,自山麓行五十餘裏即到。自此再上,則萬年雪封鎖山道,其上複有冰川,非有特別探險裝備,不能往矣。山巔處有一湖,較山腰者為大。

  當飛機橫越天山時,半空俯瞰,此二湖曆曆可睹,明亮如鏡。據“新疆圖誌”,則謂山上積雪中有雪蓮,複有雪蛆,巨如蠶,體為紅色,雲可合媚藥。二十九年夏,有友登博格達,在山腰之湖畔過一宿,據雲並不見有雪蓮雪蛆,亦無其他奇卉異草,珍禽瑞獸,惟蚊蟲大而且多,齧人如錐刺耳。又山腰近湖外有一廟,道士數人居之,不下山者已數年,山下居民每年夏季運糧資之及秋冰雪封山,遂不通聞問,俟來年夏季再上山探之。在全疆,恐惟此數道士為真能清苦。詩以記之:

  博格達山高接天,雲封雪鎖自年年。

  冰川寂寞群仙去,瘦骨黃冠灶斷煙。(其一)雪蓮雪蛆總成虛,猶有饕蚊自在飛。

  三五月圓湖畔夜?人春色太淒其。(其二)雪蓮有無,未能證實,然天山峭壁生石蓮,則餘曾親見。離迪化約百餘公裏,有白楊溝者,亦避暑勝地,餘曾往一遊。所謂“白楊溝”,實兩山間之夾穀耳,範圍甚大,汽車翻越數山始到其地。此為哈族人遊牧地,事前通知該管之“千戶長,”請彼導遊,兼代備宿夜處。“千戶長”略能漢語,備馬十餘匹,作覽日之遊,出“白楊溝”範圍,直抵馬耆境之天山北麓。途次經過一穀,兩邊峭壁千仞,中一夾道長數裏,清泉潺潺,縈回馬足;壁上了無草木,惟生石蓮。此為橫生於石壁之灌木;葉大如掌,略如桐葉,花白色五六瓣甚巨,粗具蓮花之形態,嗅之有濃鬱之味,似香不香,然亦不惡。詢之“千戶長”可作藥用否?渠言未知可作何用,惟哈族人間或以此為催生之劑,煎濃湯服,則胎易下雲。

  石蓮惟產於深穀,蓋不獨白楊溝有之。

  夏季入山避暑,宿蒙古包,飲新鮮馬乳,是新疆摩登樂事。但實亦遊牧民族風尚之殘餘,惟哈族之“把爺”每年夏季必率全家男女老小,坐自家之大車,帶蒙古包,狗,至其羊群所在之山穀,過了一個夏季的野外生活。秋涼歸來,狗馬皆肥健,毛色光澤如鏡麵,孩子們曬得古銅色,肌肉結實。

  馬乳雲可以治肺病胃病;飲了一個夏季的馬乳,據雲身必健碩,體重增加,但此恐惟在山中避暑飲之,方有效驗;蓋非馬乳之獨擅神效,亦因野外生活之其他有益條件助成之也。哈族人善調製馬乳,法以乳盛革囊中,搖蕩多時,略置片刻,又搖之,如是數回,馬乳發酵乃起沫,可食。味略酸而香冽,多飲覺微醺;不嗜酒者飲馬乳輒醉。初飲馬乳者,當覺不慣,然經過一時期,逐有深嗜,一日可進十數大碗,而飯量亦隨之增加。然馬乳新鮮者,城中亦不可易得。馬肉製之臘腸,俗名叫馬腸子,亦以遊牧民族所製者為佳。據雲,道地之馬腸子,乃用馬駒之肉,灌入腸管後掛於蒙古包圓頂開口通風之處,在風幹之過程中,複賴蒙古包中每日自然之煙熏,蓋包中生火有煙,必從頂上之孔外出也。馬腸子佳者,蒸熱後色殷紅,香美不下於金華火腿。避暑山中者,倘能如遊牧民族之習慣,騎馬爬山,飲馬乳,食饢(一種大餅),佐以自製之奶皮,(即牛乳蒸熱後所結之奶皮,)草莓果醬,馬腸子,葡萄,睡蒙古包:空氣,陽光,運動,富於養分之飲食,一時都有,對於身體的益處是不難想像的!

  維族哈族人有嗜麻煙者,猶漢族人之嗜鴉片。麻煙比鴉片更毒,故在新省亦懸為曆禁。麻煙自印度來,原狀不知如何,但供人吸用者則已為粉狀,可裝於荷包中,隨時吸食。因其簡易,為害更烈。

  食麻煙後,入半醉狀態,即見種種幻象;平日想念而不可多得之事物,此時即紛陳前後,應接不暇。嗜錢財者即見元寶連翩飛來,平常所未曾見而但聞其名之各種珍寶,此時亦繽紛陸離,俯拾即是;好色之徒則見粉白黛綠,圍繞前後,乃至素所想念之良家子亦姍姍自來,偎身俯就。人生大欲,片刻都償,無知之輩,自當視為至樂。旁人見食麻煙者如醉如癡,手舞足蹈,以為發半癲瘋,而不知彼方神遊於極樂幻境也。既而動作停歇,則幻境已消,神經麻痹而失知覺。移時始醒,了無所異,與未吸食同。

  然而多次吸食之後,即可成癮;癮發時之難受,甚於中鴉片毒者。同時,肺部因受毒而成喘哮之病,全身關節炎腫,毒入脊髓,傴僂不能挺立,不良於行;到這階段,無論再食與否,總之是死不遠了。

  維哈族人之嗜賭博者,以羊骨為博具,擲地視骨之正反,以定輸贏。據說他們結伴販貨從甲地至乙地,在途中往往於馬背上且行且賭,現金不足,則以貨物作抵押,旅途未終,而已盡喪所有,則轉為博準者之傭工,甚至以傭工若幹年作為賭注而作最後之一擲者。

  維吾爾(元史稱畏兀兒)族人口占全疆總人口之半數,南疆居民,什九為維族。奉伊斯蘭教。舊時阿洪(教中長老)集政教大權於一身,教長同時即為一部落或一區域之行政首長。今則阿洪惟掌教,不複能過問地方行政矣。維族人兼營商業,遊牧,及農業;手工業(如裁縫,木匠,泥水,織氈等,)亦多彼族中人。

  南疆所產之綢,色彩鮮豔,圖案悅目,亦多為維族工人所織造。

  在文藝美術方麵,維族人具有天才,土風歌舞,已頗不惡,而其由民間故事改編之短劇,則幽默而意味深長,實為佳作。此種民間故事,大都嘲笑富而不仁之輩。曾見一短劇,寫一富人路遇一窮人,窮人向彼行乞,富人不應,且罵之。既而同憩於路側,窮人徐問富人何來,將赴何處,且進以諛詞。富人大喜,乃誇其家宅之美,誇其子,誇其駱駝,終乃誇其所愛之狗。窮人隨機應變,亦盛讚其房屋之美輪美奐,其子之多才多藝,其駱駝之健碩,其狗之解人意。富人大喜。窮人乃乘間複請周濟。富人怫然掉頭不顧。二人於是無言。富人解行囊,取饢食之,不能盡,則以所餘投畀路旁一野犬,窮人至是複乞分一小塊饢,富人仍不肯,謂寧投異狗食,不與汝懶蟲,荷囊而起,將行。窮人忽思得一計,遂追語之曰:你不是有一條很好的狗麽?我適從你家鄉來,見你的狗已死。富人大驚,問故。窮人曰:因為你的狗吃了你那匹駱駝的肝,所以死了!富人更驚,複問駱駝何故致死。窮人曰,因為你的兒子死了,你的妻殺駱駝以祭你子。富人驚極而號哭,複問子何因死。窮人曰:因為你的家中失火,你的兒子被燒死了。至是,富人大哭,捶胸?發,如中風狂,盡棄其行囊,並自?其衣,呼號痛哭而去。窮人大喜,乃盡取富人之行囊,衣物,坐於道旁,從行囊中取饢食之,未盡一枚,而富人已大呼而來,指窮人為偷兒,奪還各物,且將奪其手中之餘饢。窮人急逃,富人追之,幕遂下。維族風俗,殺駱駝致祭,乃最鄭重之典禮,又謂狗食駱駝肝必死。

  維族樂器,惟長頸琵琶,(四弦)鼓,蕭,琴(銅絲之弦甚多,而以小竹片敲之者,廣東人亦常用之,)等數事,所謂長頸琵琶者,實似一曼陀令,而頸特長,在三尺以上;意謂當別有名,但曾詢翻譯人哈美德,則雲是琵琶。或者吾人今日習見之琵琶已有變化乎。

  維族人席地而坐。炕之地位占全室過半有強,或竟整個房間是一大炕上鋪氈,氈上更有大坐墊。有矮幾,或圓或長方。維族人上炕坐時,足上仍禦牛皮軟底鞋,實則此為襪子;下炕則加牛皮鞋,無後跟,與吾人之拖鞋相仿,出門亦禦此鞋。長袍左衽,無鈕扣,腰束以帶。頭上纏布,或戴無帽結之瓜皮小帽,帽必繡花,而甚小,僅覆頭頂之一部。至於戴打烏帽,穿長統靴,則已為歐化之結果。哈族人裝束相同。兩族女子平日亦穿長靴。平常飲食,為牛乳,羊肉,饢,奶皮,穌油,水果,紅茶,而紅茶中例必加糖。菜肴中甚少菜蔬。哈族待客,隆重者宰一羔羊,白煮,大盤捧上,刀割而食。主人倘割取羊尾肥脂以手塞客人口中,雖係大塊,客人須例張口納之,不得以手接取徐徐齧食,更不得拒而不受。蓋此為主人敬客之禮,不接受或不按例一口吞下者即為失禮,或竟為敵意之表示。客人受後,例須同樣回敬主人。

  所謂“抓飯”者,乃以羊油蒸飯,又加羊肉丁與胡羅卜(黃色)丁子;而其非以羊油炒飯,而為蒸飯,故雖似炒飯而味實不同。俄國風之“薩莫伐”在新疆頗為流行,有錢之維族人家都置一具。蓋嗜飲紅茶,維哈及其他各小民族皆然也。

  新疆十四民族,除漢族外,維族兼營農業,商業,牧畜,手工業,已如上述;蒙族及哈族則以遊牧為主,哈族在北疆居近漢人眾多之大城市者,亦種地,惟視為副業,種地不知施肥,用休耕製,下種後即自驅羊入山,不複一顧,待秋收時再來收割,有多少算多少。據聞南疆維族人之養蠶者,亦如我們之養野蠶然,此蠶置桑樹上,即不複措意,蠶及時成繭,亦在樹上。此因南疆氣候溫和又無雨,故得如此便宜省事也。蒙族多逐水草而遊牧,故小學亦設蒙古包中,跟著他們一年遷徒數次。

  餘如柯爾柯斯,泰蘭其,泰吉克,塔塔爾等族,本皆為中亞細亞民族,今在蘇聯中亞境內亦有諸各小族;然此諸族在新省者尚多在遊牧階段。錫伯,索倫二族,乾隆年間由滿洲移往,今多居伊犁一帶,人數不多,亦為農牧兼營者,仍保存其自族之語言,然能漢語及維語者甚多。人謂此族人習語言,特有天才。

  然而南疆之羅布淖爾(淖爾者,蒙語湖泊也),尚有最原始之小部落在焉。此為水上居民,住羅布淖爾中,與其他人民幾無往來,不知牧畜,惟恃埔取羅布淖爾之魚介為食;人數無確計,度不過數百人而已。羅布淖爾在南疆大戈壁之一端,塔裏木河注入之;此一帶為其他民族所不到,故此小小部落尚能自生自息,保留其原始狀態。

  遊牧民族多喜養狗,蓋警衛羊群,管束羊群,皆有賴於狗。

  而龐大駱駝隊中亦必有狗若幹頭任巡哨糾察之責。新省之遊牧民族既多自他處移來,來時攜狗自隨,是故新省之狗,種類亦甚多。大概而言,有蒙古種,西藏種,各式中亞種,及此諸種之混血種;凡此皆為幫人辦事的狗,再加以漢人豢畜供玩弄之叭兒種,形形色色,不可究詰;我嚐戲語狗與甜瓜(香瓜)在新省種類之多,恐甲於全國。

  迪化人家,幾乎家家有狗。此種狗,半為供玩弄而豢養。自南梁(即南郊)至城門之一段路上,群狗竟分段而“治”。倘有他段之狗走過其“地盤”,必群起而吠逐之,直至其垂尾逃出“界線”而後已。因此,狗的行動範圍,頗受限製,除非跟了主人同走。然此種無理取鬧的狗們,都為叭兒種或其混血種;至於稟有“幫人辦事,”的天性的獵狗類族,則無此習氣。

  野羊又名黃羊,毛直而長,佳者可以羼入狐坎中混充狐之腹皮。黃羊跳走甚速,在無邊之戈壁灘上,雖小跑車亦不能追及之。黃羊肉又甚鮮美。獵黃羊須用合圍之法,偵得其群居之處,四麵包圍擊之;若二三人出獵,往往不能有所得。蓋黃羊甚為機警,目力甚好,人在二三裏外,黃羊即見之。

  迪姓是省會,飲食娛樂之事,自然是五花八門的了。漢族人開的酒館,大抵是混合了山東,陝西,天津,各幫烹調的手法,可以“北方菜。”目之,然廚子則多甘肅籍。城裏有一家自稱“川菜館”的,據試過的人說,毫無川菜風味;或亦可說,僅在菜單上看得見川菜風味。至於官場大宴會,倘用中菜,還是“北方味”的館子來承辦,可異者竟有燒烤乳豬,而且做得很好。但掛爐鴨子則從未見過,簡直絕對不用鴨子,有時用鵝。冷盆極多。倘是一席頭等的菜,所用冷盆多至二三十個,圓桌麵上排成一圈。這許多冷盆,例必雜拌而食之,故有一大盤居中,為拌菜之用。冷盆中又必有“龍須菜”一味,此為海菜,亦有海參,則為蘇聯貨。有魚翅。此外各種海味則因抗戰後來源斷絕,已不多見。烏魯木齊河中產一種魚,似屬鯰魚一類,尚為鮮美,此為迪化唯一可得之鮮魚。

  “漢菜”而外,有清真教門館與俄國式西菜。後者與上海香港所見俄國菜並無大異,冷盆多用罐頭,則因材料缺乏之故;惟馬腸子則為特色。至於清真館子,並非一味吃羊肉,名貴之“全羊席”實僅有一整隻之乳羊(如漢菜之有乳豬,但非燒烤而為白煮)。亦有魚翅,但因雜有羊肉湯,故不甚佳。內地教門館中常見之幾種拿手菜,在迪化之教門館中殊不可見。

  娛樂之事,除各種晚會外,惟有電影與舊戲。電影院皆為各族文化促進會所辦之俱樂部所附設,蘇聯片為多,國產片僅有抗戰前的老片子偶有到者。

  舊戲園有五六家,在城內。主要是秦腔,亦有不很純粹之皮黃。故李主席壽辰,曾在省府三堂演舊戲;據說這是迪化最好的班子,最有名的角兒,所演為皮黃。但我這外行人看來,也已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漢族小市民喜聽秦腔。城內幾家專唱秦腔的戲園,長年門庭如市。據說此等舊戲園每三四十分鍾為一場,票價極低,僅省票(新省從前所通用之銀票,今巳廢)五十兩(當時合國幣一分二毛五),無坐位,隻能站著看,屋小,每場容一百餘人即擠得不亦樂乎;隆冬屋內生火,觀戲者每每汗流浹背,幸而每場隻得三四十分鍾,不然,恐怕誰亦受不住的。電影票價普通是五毛三毛兩種,座位已頗摩登。然因所映為蘇聯有聲片,又無翻譯,小市民自難發生興味,觀眾多為學生與公務員。

  電影院戲園皆男女分座。此因新省一般民眾尚重視男女有別之封建的禮儀也。但另一方麵,迪化漢族小市民之婦女,實已相當“解放”;婦女上小茶館,交男友,視為故常,新疆日報離婚啟事,日有數起,法院判離婚案亦寬,可謂離婚相當自由。此等離婚事件之雙方,大都為在戲園中分坐之小市民男女。這也是一個有趣的對照。歸化族(即白俄來歸者)之婦女尤為“解放”,浪漫行動,時有所聞,但維哈等族之婦女就不能那麽自由了,因為伊斯蘭教義是不許可的,然又聞人言南疆庫車,庫爾勒,風氣又複不同,維族女子已嫁者,固當格守婦道,未嫁或已寡者,不以苟合為不德,朝三暮四,社會亦熟視而默許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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