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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太平凡的故事

  舊曆年尾,該是初十前後罷,敵人在龍崗淡水的隊伍有移動的模樣。小股的敵人突然向公路兩旁的村莊,作閃電式的剽掠。東江遊擊區的人民武裝隊伍立刻作戰鬥的準備。敵人的企圖還不能判明:也許要來一次“掃蕩”,但也許隻是移轉兵力而已。

  兩天之內,證明是敵人退了,然而敵人進攻博羅的消息也突然來了。在敵人的突擊之下,博羅隻守了一晝夜,陰曆十三四,惠陽南七十裏的洲田謠傳敵人已經攻下惠陽,我們的隊伍正向韓江流域的某城退卻。從洲田到惠陽,急足一日可來回,兩三天之後,情況逐漸判明:退卻的是保安隊第X團,然而擔任惠陽警備的X旅卻在敵人猛撲之時就撤離城郊,扼守天險的飛鵝嶺。

  敵人不敢進城,又不敢仰攻飛鵝嶺,這樣相持了四五天,等到敵人從博羅增援,開進惠陽的時候,我們的物資和人民已經大部撤走,敵人掠奪物資的計劃完全失敗,於是老羞成怒,放火燒城,又殺了幾千婦孺,便從原路退走。

  這期間,從香港出來取道東江逃回祖國的難民,恰好碰上了這一場小小的戰鬥。五個外江佬的一組,在路上先遇到了敵人從龍崗淡水撤退以前的煙幕式的剽掠,他們曾經在夜半跟著人民的武裝隊伍疏散到全是小鬆林的山上,那時敵人的遊騎離他們隻有八九裏。其後,又曾在T村多住了三晚,為的恐怕再在路上遭遇了敵人的遊騎。終於趕到了距離惠陽七十裏的一個鄉村時,敵人攻陷博羅進迫惠陽的警訊也同時到達,他們除了困坐靜待,別無辦法。等到敵人退走,他們在一個瀟瀟的雨夜到了剛剛遭過燒掠的惠陽城,正是舊曆大年夜的前兩天,凍雨連綿,北風怒吼,天氣之冷,出乎這五位外江佬的意料之外。

  這是他們一個月來逃難生活中第一次遇見的大城。這裏有茶館酒店,有各式各樣的商店,都是搬回來不過兩三天,便匆匆忙忙開市,點綴年景。縣政府是和他們同一天進城的,縣黨部還要晚一天。這兩個機關之遷回辦公,即使那時差不多無公可辦,對於鎮定人心,大有意想不到的效力。據說從前的三五百私娼也翩然而歸。說來好像近乎造謠:那時(敵人退出尚不滿一星期)惠陽城內,女性比較少,而年青的,確乎像人家人的女性尤其少,在街上看見了廉價人造絲織品或者衝毛織品的奇裝異服的年青女子,總不免想起翩然而歸的三五百。

  五個外江佬對於這樣一個城市並不感興趣。大除夕之夜,他們擠上了一條“韓江船”的後艙,於是沙丁魚的生活開始了,十四晝夜方到老隆,恰好看見這“暴發戶”似的小鎮的市民咚咚?

  鬧元宵。

  在惠陽的時候,就聽說,老隆到曲江的汽車票難買。做沙丁魚的十四天內,又聽說,年前在老隆候車的人已有三四百。還沒到龍川的時候,從後趕上來的電船就有四五條,這些電船的客人總有百分之八十是要赴曲江的罷?一算,真急死人了,至少有七八百人在老隆候車去曲江,那麽,元宵以後到的人,多早晚才弄得車票到手呀?

  那裏知道,第二次又大出五個外江佬意料之外,小小的老隆街頭卻有蒼蠅一般多的掮客,車門與人方便兜售赴曲江的車票。

  一個連“乜?”也不懂也不會說的外江佬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弄到車票,用兩隻手的十個手指,也就可以還價,隻要耐心多見識這個掮客,也就可以不吃虧了。如此這般,五個外江佬在廿四小時內就弄到了五張車票,這是一個中央軍事機關的附屬機關開往曲江去公幹的一架“道奇”。翌日一早就要開車。當時政府已有命令,無論公私車輛,應當盡量搭載難僑,但自然,車資和一般市價不相上下。

  想不到有那樣順利,五個外江佬忙得屁滾尿流,剛洗的衣服也不及曬幹,隻好帶濕包了起來就上路。

  這車子裝了四噸多的食鹽和布疋,五個外江佬以外還有一男二女四個小孩的廣東人,也是難僑。高個兒的正司機照例帶了太太,二十多歲,人品倒還不俗,會說幾句“普通話”,據說還讀過書。她那“先生”也是一表堂堂。倘穿上了軍裝,誰敢估量他不是個少將旅長?副司機是一個短小精悍的人物,一切事務,例如銀錢出入,全歸他掌管。他沒有帶太太,可是帶了個朋友,男的,也是個司機。

  車子是新的,一點也不假,這車去曲江還隻是第四趟。載重是逾量的,然而聽那馬達突突的聲音,就知道機器是好的,重一點也不怕。五個外江佬看見車子開出了站,威風凜凜搶先而行,鬆一口氣,相信從此以後再不會有頓挫了。

  而且這是半月以來第一個晴天。八時許車過龍川縣五公裏,咕的一聲,車在道旁停下,副司機和他那朋友跳下車去繞著車看了一遍,又蹲在地上瞧著車肚子。正司機也下去,大略的看了一眼,不作一聲,拿出煙鬥來慢條斯理抽著,車子是出了毛病了。那時候,太陽剛升到路旁的樹梢,車走了隻有三十多分鍾,離老隆約有二十公裏。

  司機太太說:“彈弓上一塊鋼板斷了。”

  五個外江佬聽了隻得暗暗叫苦。

  車上沒有候補的彈弓或彈弓上的這一塊鋼板,最主要的那塊,正副司機以及他們的朋友司機都無事可為。唯一的希望是候有便車搭了去老隆取。當這一點被明白了的時候,五個外江佬又深深慶幸出事尚早,離老隆不過二十公裏。並且又深深慶幸出事尚早,不會沒有去老隆的便車的。

  太陽光黃澄澄的太可愛了,於是拿出帶在車上的濕衣和被單,鋪在道旁草地上曬。近處有一條小溪,每個人又都去舒舒徐徐洗了個臉。

  十一點模樣,向老隆去的第一輛汽車出現了,打了招呼以後,短小精悍的副司機攀坐在車燈上,便自去了。這裏,大家找老百姓人家弄飯吃,都覺得運氣不算太壞。

  五個外江佬相信他們的運氣不會太壞,相信當天可以修好車子,可以走。十二點以後,他們眼巴巴地望著公路上,看有沒有汽車的影子,汽車倒不少,可惜都是往老隆去的。兩點左右,五個外江佬這才知道當天沒有動身的希望了;過了正午十二點,老隆就沒有車開出,這是老例。司機先生帶著太太到五裏外的柳城鎮去了,多謝他關心,他告訴五個外江佬,柳城鎮有客店,可以過夜。

  五點光景,在曾經包了午飯的老百姓人家又包了夜飯,並且講妥了借宿的時候,忽然有蓬蓬的聲音從公路上來。這是修理汽車的聲音。副司機居然帶了一張替換的彈弓來了,他是坐了船來的。他們連夜動工,將彈弓換上,準備第二天一早開車。

  這樣,就比五個外江佬所想的,第二天早上搭便車帶了彈弓來,爭取了半天的可寶貴的光陰。運氣還不算太壞,車是新車,機器是好的。明天六點開車,依然有十分的希望能補足第一天所損失的路程。

  第二天清早,車開出,不過五分鍾,便又停了;副司機的朋友探身窗外看了一眼,不知說了些什麽話,車便慢慢向前斜進,終於端端正正停在公路的左旁。這是讓開車路,這表示車子出了毛病,修理需要相當的時間。

  這回是輪胎壞了。幸而替換的輪胎車上是帶得有的。

  這是在山坳裏。七時二十分,剛把輪子從車上卸了下來,陰雲環抱,驟雨忽至,十多分鍾以後,雷聲動了,那雨就更大了,車頂的木板打得蓬蓬地響;工作不得不停止。正副司機和他們的朋友都躲在車頭裏。雨有時大,有時小,修理工作斷斷續續進行;兩個司機和他們那朋友身上衣服全部濕了,司機太太一手張一把女用洋傘遮住了自己,另一手則掌住一把大雨傘,給工作的人擋雨。直到十點光景,方才完工。司機他們高高興興換去了濕衣,連忙開車。

  四麵全是山,車在爬坡;道旁有新造的三間板屋,好像是雜貨店,車掠過了它們,爬向更荒涼的亂山窩。四麵的山頂都戴著烏雲的暖帽,看不到這些山有多高。隻從汽車的苦悶的呻吟聲猜想這坡是相當高的。爬過了一坡以後,車在穀中小小一塊平地上了,車子,還有開車的司機好像都鬆一口氣;然而,就在這瞬間,車又自己停下來,不肯走了。

  照例是副司機和他那揩油坐車的朋友先下去。檢查機器的工作開始了。而天亦開始下雨。機件似乎都是好好的。可是左開右開,馬達嗚嗚地響了幾聲,便又寂然。十一時五十分,傾盆大雨夾著隆隆雷聲,浸山遍野而來。這小小的車子,停在山穀中,四顧茫茫,真好像會被狂風暴雨卷了去似的。

  兩個司機和他們的朋友躲到車頭去,悶悶地抽著煙,水從濕透了的衣服擰出來,滴下來。三個都是沒精打采,而高個子的正司機尤其頹喪,靜聽著副司機和那揩油朋友的辯論,一言不發。

  司機太太也爬進車廂,躺在貨包上,和那三個廣東藉難僑談話。

  司機太太又用一半粵腔的生硬國語告訴五個外江佬:車子壞在什麽地方,還沒查出來,車子是好的新的,然而因為被扣留了八個多月,這番是第一次出差,沒有仔細檢查過,想來是有什麽機件鏽住了。為什麽被扣留了八個月呢?因為夾帶了私貨。公家的車不能夾帶私貨。但是為什麽扣留這車子呢?車子也有罪麽?

  司機太太也說不上來。顯然的,她的先生和那夾帶私貨案無關。

  然而因為這車子曾帶私貨,曾被扣留八個月,所以今天活該這兩位司機和十個客人倒楣了。

  五個外江佬麵麵相覷,做聲不得。

  “你們去吃飯去呀!”司機太太說,“走回去十多裏,路邊小店裏該有點東西賣的。”

  “要是修不好,今夜沒有地方睡覺了,”司機太太又好意地說,“你們趕快想法找個店。”

  五個外江佬簡直的怔住了。這樣大的雨,山路又泥濘,到那裏去找店?廣東人的一男二女拖那大小四個孩子都爬出車來,冒著雨往回走,希望在十多裏外路旁的小店內找到什麽吃的,而且,也許還可以商量借宿。五個外江佬覺得怎麽都不妥當,商量了半天,還是不動,蜷伏在車上,聽天由命,如果當真車子修不好,便準備在車上過夜。

  在這樣的荒山裏,夜間還平安否?

  司機們作了個鬼臉說“晤怕”,但又說,走回去十多裏路旁那小店是可以借宿的。

  司機太太卻又悄悄說:這一帶正是土匪出沒之區,夜裏是不保險的。

  五個外江佬弄得滿心忐忑,決不定主意。看表,正當下午一時。估量起來,到天黑還有四個小時,且到了那時再說。

  雨漸小漸止,但滿山水雲,隨時會變成雨下來。司機的揩油朋友首先奮勇跳出車去。檢查工作又開始了。這回是撤底的幹,車頭的機件拆卸了一大半。每個小件都用那濕漉漉不大幹淨的布揩了又揩,有孔的地方都放在嘴上吹了又吹。司機太太呆呆地坐在司機的座位上胸靠著駛駕盤,隔著玻璃窗,看著那三個人在?

  ……的雨氣中撮弄那些零件。忽然那揩油朋友捧著一個零件大聲叫了起來,副司機的開放機關槍一般的說話腔調也急響了,隻有那正司機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個哲學家抽著他的煙鬥。

  司機太太忙下車去,旋又上來,興奮地說:毛病已經找出來了;有某部分的一個彈簧,本來襯在電木之類的一個圓片後邊,圓片早經遺失,代以一革片,現在連這革片也失效了,彈簧因此不靈。這是那揩油坐車的朋友發見的。

  但是從那裏去弄一小片牛皮來呢?副司機拿出他們的皮帶來。不行,皮帶的皮太軟,又太薄了一點。可是司機太太陡然想到她的破皮鞋了。這是白掠皮的涼鞋,後跟的牛皮勉強還合用。

  昨天司機先生還在抱怨她把這破鞋子帶在車上,今天這破鞋子卻大顯神通了!

  代用品還沒製成,大雨又來了。其間有短時期雨小些,他們便搶著把機件裝配起來。三時五十分,試車,嚇,果然司機太太的涼鞋後跟上這一片牛皮發生奇跡。

  車過了許多不大高的山頭,六時許到了小小一個站頭,名為登塔。這裏有飯店,同時也是旅館。車子停在路旁,副司機忽然很客氣地對客人們說:因為他們三個人全身都濕透了,今晚隻能到此過夜。

  五個外江佬也在這飯店兼旅館內開了兩間房。一天沒吃,這時心定了,也覺得肚子餓。飯店部分的牆壁上貼著一張告示,正是負責剿這裏一帶土匪的某營長的就職布告。度來白天壞了車的山坳子就叫做牛背脊,曾有大幫土匪在這山裏打劫來往車輛,派了軍隊圍剿方才肅清了的。

  這是去年的事。從告示所填的日期看來,圍剿是四個月前的事;然而據飯店兼旅館的老板說,三天前,牛背脊還發生過劫車的事呢!

  從老隆出發到登塔,共走了六十多公裏,整整兩天,車在行動中共計三小時而已。五個外江佬從此對於行程不敢再有奢望。

  然而能夠在天黑以前爬下了牛背脊,畢竟是可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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