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雜記

第十三章 最漂亮的生意

　　現在天字第一號的生意，該推運輸業。這勾當是賺錢，然而又妙在處處合法。走私，囤積，都能發大財，可是美中不足之點，名氣太壞。那裏能及運輸業，既賺錢，又有貢獻於抗戰建國！

　　這樣的好生意，自然不是人人得為之了。門路，後台，手腕，都不可缺，而資金尚屬餘事。此中翹楚，擁有卡車千餘輛，雄視西南，儼然一“王國”。然而公私物資需要流通者太多了，運輸工具總是感覺不夠，所以雖有“王國”在上，附庸仍可存在。最小者，有車一輛，身兼車主與司機，仆仆風塵，形同負販，但也照樣賺錢。據此道中人謂，此中困難，不在得車，而在領照；不患無客，而患在缺油。照與油必如何而可得，那就要看各人的有沒有“辦法”了。如果你在這一門生意上站隱了，那麽，財富逼人來，你即無意多賺，“時勢”亦不許可。福特或道奇貨車一輛，已經有了上萬公裏的記錄，雖尚能服務，卻已如肺病第三期的癆病鬼，可是你若“出讓”，還可以收回買價四倍乃至六倍之多，而且包你沒人敢說你一句“心黑”。

　　運輸業對於抗建的貢獻，早已赫赫在人耳目，毋庸我再表揚，但它在公路上的荒涼去處，往往驀地創造出一個繁華的市鎮，這樣的工業，卻是不可不記的，這裏便有一個標本。

　　地點，離重慶約十餘公裏。本來是連“村”也不夠格的小地方，隻看路旁一色的新房子，便可明白。但自從有了“站”，特別是有了某大運輸公司的“廠”以後，便完全不同了。這裏有一家旅館，每天塞足了各省口音的旅客，軍政商各界的人物。有大大小小的飯店十多家，招牌上不曰“天津”，即稱“上海”。有理發館，門麵實在不壞。甚至也有專門的“湯圓大王”。而最足表示其特色的，還有遊擊式的擦皮鞋童子，除旅館而外，一切的“物質設備”都是為了該運輸公司的從業員。而從業員之中，什九是曾在上海居留過的江浙人，故滿街吳依軟語，幾令人忘記了這地方是四川。

　　在貨車奔馳，黃塵如霧的路旁，時常見有裝束入時的少婦電燙的飛機頭，高跟皮鞋，拿了手杖或不拿手杖，輕盈緩步，香氣撲人，渾身是久慣都市生活的派頭。她們大都是高級職員的姨太太或臨時太太。但也有服裝雖然摩登舉止依舊不脫土氣的少婦，那大概是司機先生們的“家裏人”，司機先生們是在沿線的大去處都有一個“家”的，此處是“起點”，自然是應該有。賣笑生活的女子，又是另一種作風：花洋布的衣服，狼籍不勻的脂粉，短發打成兩根小辮子，掛在頸邊，辮稍是粉紅色的大綢結。她們的來曆，可就複雜了；有的是從敵人的炮火下逃得了性命，千裏流亡，被生活的鞭子趕上了這條路的；也有的未嚐流亡，丈夫或哥哥正在前線流血，她們在後方卻不得不犧牲皮肉從那些“為抗建服務”的幸運兒手裏乞取一點衣食的資料。

　　這裏沒有電燈。晚上用古式燈台，點胡麻子油，光昏煙重。

　　但這並不妨礙了人們在室內的活動。當公路上車輛絕跡，飯店裏酒闌人散的時候，賣笑女出動了，而雀戰也開場了。幾家雜貨店的老板娘能夠從洋燭的銷售數目計算出當夜有幾場馬將。到了第二天中午，在飯店裏廣播戰績了：輸贏不大，某主任掏出了三百，某管理員進賬五六百，某科員終場未得一和，也不過輸了九百多元罷了！這個數目，差不多等於該科員全年的薪水，然而他在一夜之間就輸去了，卻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