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空俯瞰,四川好像一塊五色的地氈;黔、滇、陝等鄰省,綠已經不多,黃色占了壓倒的優勢,然而尚有嫩黃與土黃之別。幾乎純一色土黃的,乃是甘肅;蘭州以西,在千公尺的高空看來,宛像一籠擠得很緊的土麵粉的饅頭;然而土麵粉的饅頭,色雖焦黃,尚有光澤。武威,張掖一帶,平疇萬頃,而在冬季,亦複一望土黃,了無雜色。西北的房屋,一般都用土蓋頂,牆垣亦無用白堊者,這也增加了漫漫一色的單調。
四川的大部份,尤其是成都平原,如果用一個濫熟的形容詞,就是“綿繡”。這不是一片的綠色,這是一叢一叢色彩的集團,有圓形,也有橢圓,錯綜相聯;每一集團,又是一層一層的,橙黃,翠綠,紺青,層層相間,好像是大小不等一套彩色的盤子堆疊了起來。在這之間,時時也有赭色的圓形隆起,那又似一強大花氈上撤了幾堆牛糞,從“雅”這方麵看,未免煞風景,然而因此卻更顯得色彩的繁複。
如果你來到地麵,在一道高崗上縱目四望,那你就明白了空中所見的一叢一叢色彩的集團,實際上是怎麽一回事了。從你腳下那一寸土地,層層而下。如抱如偎,全是梯田,橙黃的告訴你,稻已經熟了,翠綠和紺青則是不同種類的蔬菜,而中間又有色彩較深的,那是一簇樹木;你凝眸俯瞰,梯田的環形愈下愈小了,終於在穀底,旋結成為一點,而這一點就是空中所見幾個色彩的集團邊緣相切的所在。你看見白煙如霧,從這輻合處冉冉而升,這是炊煙,這裏有一個村莊!你又看見半山一簇樹的地方還隱隱有些黑點,這是人家。也許你還能看見梯田的多彩的帶環中,有亮晶晶的圓點,那是水潭。
成都平原人口的密度,大概不下於楊子江三角洲罷。但有勝於楊子江三角洲者,即這裏幾乎沒有讓一寸土閑起來。稻、麥、甘蔗、菜蔬、竹林、接連著一片又一片。甚至公路路基的斜坡上也都種上菜蔬,黃花和蝶形的白花點綴得滿滿的。甚至田梗上兩個的斜麵,也都挺立著一簇一簇的蠶豆。
泥片石的山坡,上麵那已經風化成為土壤的一層,看來不過寸把厚罷,可是林林總總地擠滿了農作物。被雨水浸蝕的石灰岩,在它那如枕的石骨上,但凡凹窪處有土,也都吐出新播下去的什麽菜蔬的嫩苗來,這有點像是玩意兒了,但是在一塊多錢一斤菜的戰時物價的今日,這那裏是玩意兒呢?
地理書會告訴你,這“天府之國”出產些什麽,它地下的蘊藏有些什麽,有幾多;這都不是我的事,我這裏隻不過隨便描幾筆“風景”,或者也可以看出一點這個“天府之國”的意義了吧?
或者有人會覺得四川的農民是有福的,那我可不知道,我隻記起了一件小事,一個抬“滑竿”的訴苦道:“地裏出的東西貴了麽?那裏趕得上穿的用的!再說,押銀也加了,租穀也加了,軍糧該攤多少,還不是聽憑保甲長隨口亂說。剩下來的,自己吃也還不夠呢!要是種地有好處,誰還來抬滑竿?”
誰有統計數字,知道四川的土地究竟有百分之幾是在自耕農手裏?
但是一個四川朋友卻確實說過:“這年頭兒,是連小地主也在破產,朝沒落的方向走,更何論自耕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