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雞,陝西省的一個不甚重要的小縣,戰爭使它嶄露頭角。
人們稱之為“戰時景氣”的寵兒。
隴海鐵路,川陝大道,寶雞的地位是樞紐。寶雞的田野上。
聳立了新式工廠的煙囪;寶雞城外,新的市區迅速地發展,追求利潤的商人,投機家,充滿在這新市區的旅館和酒樓;銀行,倉庫,水一樣流轉的通貨,山一樣堆積的商品和原料。這一切,便是今天寶雞的“繁榮”的指標。人們說:“寶雞有前途”!
西京招待所的一個頭等房間,彈簧雙人床,沙法,衣櫥,五鬥櫥,寫字桌,浴間,抽水馬桶,電鈴,可稱色色齊全了,房金呢,也不過十二元五角。寶雞新市區的旅館,一間雙人房的房金也要這麽多,然而它有什麽?糊紙的矮窗,房裏老是黃昏,按上手去就會吱吱叫的長方板桌,破缺的木椅,高腳木椅,一對條凳兩副板的眠床,不平的樓板老叫你絆腳,這就是全部,更沒有了。但是天天客滿,有時你找不到半榻之地,著急得要哭,你看見旅館的數目可真也不少,裏把長的一條街上招牌相望,你一家一家進去看旅客牌,才知道長包的房間占了多數。為什麽人們肯花這麽多的冤枉錢?沒有什麽希奇。人們在這裏有生意,人們在這裏掙錢也來得痛快,貴房金,不舒服,算得什麽!
而且未必完全不舒服。土炕雖硬,光線雖暗,鋪上幾層氈,開一盞煙燈,叫這麽三兩個姑娘,京調,秦腔,大鼓,還不是照樣樂!而且也還有好館子,隴海路運來了海味,魚翅,海參,要什麽,有什麽。華燈初上,在卡車的長陣所構成的甬道中?高跟鞋蜷發長旗袍的豔影,不斷的在前後左右晃;三言兩語就混熟了,“上館子小吃罷?”報你嫣然一笑。酒酣耳熱的時候,你盡管放浪形骸,貼上你的發熱的臉,會低聲說:“可不是好人家的小姐麽,碰到這年頭,咳,沒什麽好說啦!家在那裏麽,爹做什麽?不用說了,說起來太丟人嗬!”於是土包子的暴發戶嘻開嘴笑了,心頭麻辣辣的別有一種神秘溫馨的感覺。嗬,寶雞,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X旅館的一位長客,別瞧他貌不驚人,手麵可真不小。短短的牛皮大衣,青呢馬褲,獵皮帽,老拿著一根又粗又短的手杖,臉上肉彩很厚,圓眼睛,濃眉毛。他的朋友什麽都有:軍,政,商,以至不軍不政不商的弄不明白的角色。說他手上有三萬擔棉花,現在棉花漲到三塊多錢一斤了,可是他都不肯放。但這也許是“神話”罷,你算算,三塊多一斤,三萬擔,該是多少?然而確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有一部商車的鋼板斷了,輪胎也壞了,找他罷,他會給你弄到;另一部商車已經裝好了貨,單缺汽油,“液體燃料管理委員會”統製汽油多麽嚴格,希望很少。找他罷。“要多少?”三百加倫!“開支票來,七十塊錢一加倫,明天就有了!”他什麽都有辦法。寶雞這地方就有這樣不可思議的“魔術家”!
但是這天天在澎漲的新市區還不能代表寶雞的全貌。你試登高一看,嗬,群山環抱,而山坳裏還有些點點的村落。棉田已經收獲,現在土地是暫時閑著;也有幾片青綠色,那是榮,但還有這樣充裕的“勞動力”的人家已經不多了,並且,一個“勞動力”從保長勒索的冊子裏解放出來,該付多少代價,恐怕你也無從想像。
離公路不過裏把路,就有一個小小村莊,周圍一二十家,房屋相當整齊,大都是自己有點土地的,從前當然是小康之家。單講其中一家,一個院子,四間房,隻夫妻兩口帶一個吃奶的嬰孩,門窗都很好,住人的那房裏還有一個紅漆衣櫥,屋簷下和不住人的房裏都掛滿了長串的包穀,麻布大袋裏裝著棉籽。院子裏靠土牆立著幾十把稻草,也有些還帶著花的棉梗擱在那裏曬,有一隻四個月大的豬。看這景象,就知道這份人家以前很可以過得去。現在呢,自然也還“比下有餘”。比方說,六個月前,保長要“抽”那丈夫的時候(他們不懂得什麽兵役法,保長嘴裏說的,就是皇法),他們還能籌措四百多塊錢交給保長,請他代找一個替身,雖然負了債,還不至於賣絕那僅存的五六畝地。然而,天氣冷了,他們的嬰孩沒有棉衣,隻好成天躺在土炕上那一堆破絮裏,夫婦倆每天的食量是包穀和鹹菜辣椒末,油麽,那是不敢想望的奢侈品。不錯,他們還養得有一口豬,但這口豬身上就負擔著丈夫的“免役費”的半數,而且他們又不得不從自己嘴裏省下包穀來養豬,明天有沒有力量再養一口,很成問題。人的臉色都像害了幾年黃疸病似的,工作時候使不出勁。他們已經成為“人渣”,但他們卻成就了新市區的豪華奢侈,他們給寶雞贏來了“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