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問起有沒有什麽良好的世界文學史。我們隻得回答不知道。我們非但不曾看見過名符其實的世界文學史,而且在近今也不希望會看得見。倒不僅文學這樣,就是平常的所謂世界史也何嚐不如此?威爾思的《世界大綱》,實在隻是歐美史大綱;房龍的《人類的故事》,也不過是歐美人種的故事。這也難怪。人類的互相了解和合作,本來綱才開始;就是地球是圓形的發見和全世界交通的連貫,也好像不過是昨天的事。好比許多河流,才匯合成大江的時候,這大江的曆史,自然還不過是各河流單獨的曆史。
所以現在所有的世界文學史,隻是歐美那一支。歐美雖然語言文字有許多的分界,它們的文學都很深的受了希伯來,希臘,拉丁文學的灌溉,而且互相時時有同情或異趨的影響。它們雖然各有單獨的生命,同時也有共同的曆史。
可是,就是歐美一部分,很好的文學史也實在太少了。粗粗看來,我們也許以為歐美文學的寶藏實在太富了。沒有人能夠精通若幹國的文字,而且能夠鑒賞它們的作品。然而文學史家的毛病,往往不在他們的寡陋,卻在他們的宏博。他們也許胸中包羅的學問太多了,自然而然的關不住;也許深恐人家疑心他們的淺薄,故意的要耀炫他們的博聞廣記;因此他們的書中,藏著無量數的人名和書名;那在淺學的我們,恐怕永不會有第二次見麵招呼的機會,更不用說看到那些作家的作品了。
他們忘記了這種文學史的目的有兩種。一種是為初學或普通讀者打算的;他們要知道的不過是極少數真正偉大作家的偉大的作品。要是一部文學史能夠達到這樣的目的而且引起他們研究原作的興趣,那就成功了。一種是為學者打算的;他們要研究的是各文學的源流派別和相互的影響。要是一部文學史在這方麵有一點貢獻,也就成功了。無論如何,一本淡而無味的人名單和書目是一定失敗的,而且是多事,因為學者如要作詳細的研究,他們自會去翻讀各國的文學史。
所以世界文學史作者應當作鷹瞰的觀察。他們好像坐了氣球,去看亞爾伯的山景,所見的都是數千尺以上的高峰。他們又好像坐了飛艇,遊曆楊子江的上流,所見的是各河流匯合分離的大勢,和山峽急湍的險阻。
因為文學史作者不能實際超出空中,他的觀察自然不能極端的平允。要是他是英國人,自然他在英國文學裏找到的第一流作者特別的多,德法意俄少一些,波蘭,匈牙利更加少。要是他是法國人,法國的第一流天才作家自然一定最多了。要是他是波蘭人,我們也敢斷言波蘭的第一流作家不會是頂少。作者好像坐在一個山巔看四圍的群山,近處的邱壑畢現,遠處的非直立千仞的高峰不會進入他的眼簾去。這倒未必就不好,要是沒有太過分。
因為讀者的興趣也正是同樣的不均,他們對於本國的作家自然希望知道得多些。可是,不太過分實在是難事。一個人最容易看見了目前的幾枝小樹,不見了遠處的森林,看見了園中的土堆,忽視了土堆後麵的泰山。
Faguet是非常宏博的批評家,他的書就犯了宏博的毛病。
一本小小一百六十三頁的書,卻裝進了六百多人名,讀者當然不會感到深切的興趣和印象。編輯的文學史,故事很多,插畫也非常的豐富,正可以作普通讀者消遣的讀物。可是,因為不是一人的手筆,文字非常的不一。而且一個有誌研究西洋文學的人恐怕不能得到多少幫助的。因為這本書太偏重於英國方麵了。例如第二本十九章中,十三章說的是英國,敘述歐洲大陸和美國的還不滿六章,而且比較短少的六章。又如許多英國作家都有詳細的敘,意大利的Petrach和Boceaccio隻提到一兩句,還沒有名字。近年文學,德文隻有Heinae和Nietzche兩個名字,都沒有份;愛爾蘭文學運動也隻有Yeats做代表,SyngeAE都還有夠不上說著一半句。就是英國自己,那麵說到ChaloheYonge說到AlfredNoyes說到HallCaine等等,卻沒有提著影響近今小說最深。
在三本裏,JohnMacy的實在令人最滿意。他雖然免不了對於英美文學,比較的注重,究竟還不失大體的平均。他說到的人名並不多,書名也極少,可是我們並不覺得他遺漏了什麽重要的名字,因此他所說的幾乎都是知識階級應有的常識。他的敘述很流暢,他的評判很中肯,既能使普通讀者讀之忘倦,又能引起學者進究原作的興趣。書後的研究及參考書目,也極有用。插在書中的一百多本刻圖像雖然不見得都可觀,並且有把老子誤認為釋迦摩尼的笑話,可是有幾幅,尤其是著色的全頁像,很有些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