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華物質雖不及他國,而文化之優異有足多者。”這句話引起我們的注意後,不到幾天,就有了很好的證明。真的,像三月十八那樣的慘殺愛國民眾,隻有在文化優異的中國才看得到。
他們那些物質文明先進國,在物質文明已經發達之後,從不曾有過這樣優異的文化,除了對待他們所認為物質文明不及他們的民族。可是,就是對待他們輕視的民族,他們也隻殘殺反抗他們的人,從來不流挺身做他們的後盾的民眾的血的。
要是我們的“文化”就是這樣的“優異”,我還覺得是越不“足多”越好些了。要是我們的“精神文明”就是這麽一回事,我情願還是不要我們原有的“精神文明”吧。
我聽人一談中國的精神文明,就免不了想到莊子秋水篇裏的河伯。他老先生因為“涇流之大,兩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便“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幸而他“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得到“東麵而視,不見水端”的經驗,才發生了“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的感想。要是他像中國目下的老先生——也不限於老先生——們一樣,抱了幾篇古聖先王的教訓,沾沾自喜,他們怎樣會覺悟到“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呢?
我們不如人家的東西多著呢,就是講精神文明的話。在道德方麵,我們已經說過了。現在又加了三月十八的一個新證據。在知識方麵,我們的工藝,科學不如人,政,法,哲學也不如人,也已經說過了。現在再進一步,我們可以說就是我們的藝術,文學——音樂簡直談不到——也不見得有什麽“足多”的“優異”。
文藝是保守國粹者的末一道戰壕。他們就種種方麵都失敗了,認了輸,可是打殺他們也得說我們的文藝比人家高。十幾年前我認識一位國學大家。他雖然不懂得蟹行文字,也曾經跟了什麽大臣出過洋。他說他走遍了地球,像《二十四史》那樣的傑作卻不曾見到。新近我也居然賣掉了幾十本洋書,買了一部價廉物不美的《二十四史》。我翻看了幾天,實在想不起有什麽超絕一世的特點來。講精確可靠罷,歐洲許多史書都遠在它的上麵;講容量的繁多罷,就是一部書已經不會比它少;講時代的高古,文章的雄奇罷——像史記那樣的文筆,自然誰都得低頭拜倒——歐洲也有它的;我們拿什麽來比擬?我們恐怕也隻得如某留學生,舉些“木蘭歌”等來塞責了!
比較兩種極不相同的文藝係統是徒勞無功的事。我們不承認中國的文藝超過一切的文藝,可是也不願意說歐洲的文藝勝過中國的文藝。秋水篇的比喻,這裏可以稍稍變動些。這裏河伯順流而東行,不是到了北海,卻遇著了另一股大水。這兩股水匯合在一處,就成了浩浩的江流。文藝的流行是永久不息的,可是以前各河流都從發源地流出,各自經過了種種不同的清幽美妙,繁華綺妮的境地,一路遇到了許多其餘的河流,越集越多,越合越大,成了洋洋乎大觀了。在百餘年前,哥德,希勒,看見各國的文學都互相發生和受著影響,各國大文豪的作品都不止受本國讀者的馨香摩拜,就提倡過世界文學。從此以後,世界文學的趨勢,一天明顯一天。可是歐美人所說的世界文學,不過是歐美一係的河流。東方一係,印度一係的文學,他們沒有算在裏麵。不用說,一定得等這幾條大河匯合在一起,才有真正的世界文學。
這樣的趨勢已經在發端了。中國詩在英美德法,深受一般讀者——尤其是文士們——的歡迎。有些批評家說它是天幕上新發見的一顆明恍恍的星辰,將來一定會成西方詩人的新的“煙土披裏純。”實在,中國詩在西方新詩人的作品中,好像中國日本畫在西方新家的畫布上一樣,已經留下些不可捉摸的痕跡了。歐洲文學的影響中國的新文學,更是顯而易見的事,雖然大都還是皮毛的,膚淺的。我們希望有誌文學的人,多多的飲些歐洲文學源泉裏的清醇的甘露,再期進一步,以至百步,千步的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