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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再論線裝書(下篇)

  世界上還沒有包治百病的萬應丹。平常所謂良藥,用了得法固然可以起沉屙,用了不得法也許可以殺死人。世上也沒有繩之萬古都相宜的真理。太戈爾勸人少讀書。他對於東方的文藝,雖然洞見症結,對準了毛病發藥,可是說給現在的中國人聽,實在如像煎了一劑催命湯。新中國誠然有許多地方用得著外國朋友的指導,可是不讀書那一層是已經毋須勸駕的了,雖然不讀了書也不見得就與自然相接近。

自然是要親近的,人生是要觀察的,生活是要經驗的,同時書也是要讀的,雖然不一定要至少讀破多少卷。許多的天才是不用讀什麽書的,可是更多的天才是博覽群書的。許多的天才是沒有經過學習時期的,可是更多的天才是化了多少年的心血才逐漸成熟的。況且天才向來是鳳毛麟角般少見的,大多數以天才自負,或是被朋友以天才見許的人也許不過是野雞毛鹿角之類吧?

自從有書已經有二千多年,這二千幾百年中不知有多少天才在藝術之園裏培養了多少花草,在理智之塔上加了多少磚。誰能在藝術之園裏去種一枝還不曾有過的花樹,或是在理智之塔上砌上一塊小石,已經盡了天才的能事。你不進園細細的賞鑒,或是不費力爬到塔頂,這希望是容易落空的。

書是要讀的,可是不一定要讀中國書。不但這樣,努力於新文學的人,我以為,雖然不能如吳老先生所說,完全不讀線裝書,也得少讀線裝書,多讀蟹行文。我不是說中國沒有優美的文學。我們的祖宗實在曾經給我們無數的寶山。隻恨子孫不爭氣,非但不能發揚光大他們的先業,卻在寶山上壓著層層的砂磧,弄得我們的文學成了一種矯揉造作的虛偽的文學,與自然沒有一點關連,與人生更沒有一點關連。近代的中國文學可以說是“訃聞式”的文學,因為訃聞很可以代表中國人表示情感或意見的方式。“不孝□□等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顯妣”了,“孤哀子□□等泣血稽血稽顙”了,“苫塊昏迷,語無倫次”了,甚而至於“所以不即死者,徒以有?”了,那一句是真話?大家明明知道這是假話,可是大家還得用它,正因為大家覺得自古以來大家就這樣用。在文藝裏也是如此:你自己的情感,或是沒有情感,是不要緊的,最重要的是古人對於這事怎樣的情感。所以,最美妙的文章得“無一字無來曆”!結果爭事模擬,陳陳相因的牢不可破,再沒有半點新鮮活潑的氣象。

我們覺得一個人能說一句自己心腔中的話,勝於運用一百個巧妙的典故——不用說太多數的典故是粗笨無聊的了——一個人能寫一段自己親見的風物,勝於堆砌一千句別人的典麗斌媚的文章。文學家的天才正在他的感覺特別的靈敏,表現力特別的強,他能看到人所不能見,聽到人所不能聞,感受到人所不能覺察,再活潑潑地寫出來。同一風景,我們不能十分領略它的美,可是讀了天才的作品,他好像給了我們一雙新眼睛,我們對於那風景增加了欣賞。同一人事,我們也許漠然的看過了,經天才作家的赤裸裸的一描寫,我們就油然生了同情心。所以世間偉大天才的作品,我們非但不能不讀,還得浸潤在裏麵。可是我們不是為了要摸擬他們的作品,不是為了要抄襲他們的文章,隻是為了要增高我們的了解力,擴充我們的同情心,使我們能夠讚美自然的神秘,認識人生的正義。

也許有人要說了,這樣說來,線裝書不是不可讀,隻是讀的人不得法。要是換了方法,線裝書還不一樣可讀麽?線裝書本來不是不可讀。就是吳老先生也不過“約三十年不讀線裝書”罷了。可是,第一,披沙尋金,應當是專門學者的工作,文藝作者沒有那許多功夫,也不應當費許多功夫去鑽求。第二,適之先生說過:“人類的性情本來是趨易避難,朝著那最沒有抵抗的方向走的,”古文的積弊既久,同化力非常的大,一受了它的毒,小言之,種種的爛調套語,大言之,種種的陳舊思想,就不免爭向那最沒有抵抗的地方擠過來。你一方麵想創造新東西,一方麵又時時刻刻的盡力排棄舊東西,當然非常的不經濟。所以要是你想在文藝的園裏開一條新路,辟一片新地,最簡單的方法,是暫時避開那舊有的園地,省得做許多無聊的消極的工作。將來你的新路築成之後,盡可以回頭賞鑒那舊園裏的風物。

書是要讀的,並且得浸潤在裏麵,隻是那得是外國書。中國人的大錯誤,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八個字。他們以為外國人勝過我們的就是在物質方麵,不知道我們什麽都不及別人。就是以文學來說,我們何嚐勝過歐洲呢?就算中國與歐洲的文學各有它們不能比較的特點,歐洲文學也不能不作我們新文學的“因斯披裏純”。他們的文學,從希臘以來,雖然古典主義也常擅勢力,特殊的精神還是在尊自由,重個性,描寫自然,實現人生的裏麵。這當然是新的文學,活的文學當取的唯一的途徑。中國的文學裏雖然不是沒有這樣的精神,例如陶淵明,李太白,也窺探過自然的神秘,杜少陵,曹雪芹,吳敬梓,也搜索過人生的意義,可是他們在幾乎不變的中國古典文學中,隻是沙漠中的幾個小小的綠洲罷了。

我們隻要一讀各國的文學史,就知道文學不是循序漸進不生不滅的東西。一個民族的文藝好像是火山,最初隻見煙霧,漸漸的有了火焰,繼而噴火飛石,熔質四溢,極宇宙之奇觀,久而久之,火勢漸殺,隻見煙霧,再多少時煙消霧散,隻留下已過的陳跡。有些火山過了多少年便一發,所以在兩個發動期之間,靜止不過是休息,有些卻一發之後,不再發了。文學運動也是如此。

由小而大,漸達澎湃揚厲的全盛時期,又由盛而衰,也許由衰而歇,如希臘文學一樣,也許改弦更張,又達美境,這樣盛衰往複,循環不已,如近代歐洲的文學。每一種運動,在崛起的時候,都有奮鬥的精神,新鮮的朝氣,一到了全盛之後,暮氣漸漸加增,創造的精神既然消失,大家棄了根本去雕琢枝葉,舍了精神去模仿皮毛,甚而至於鋪張的正是它的弊病,崇尚的正是它的流毒。在這時候,精神強健的民族,自然就有反動,它們或是回溯往古,如韓退之的“非秦漢以前之文不敢觀”,或是飲別國的甘泉,去作革新運動,它們的方法雖然不同,對於已過的運動,大都不問良莠,排斥不遺餘力,是一樣的。複古的辦法,雖然也可以一爽耳目,可是仍舊徘徊在古典文學範圍之內,好像散種子在不毛之地,難望它開花結果。在別國的文學裏去求“因斯披裏純”,結果卻往往異常的豐美,猶之移植異方的花木,隻要培養得法,往往可得色香與原來大異的美本。

中國的新文學運動,方在萌芽,可是稍有貢獻的人,如胡適之,徐誌摩,郭沫若,鬱達夫,丁西林,周氏兄弟等等都是曾經研究過他國文學的人。尤其是誌摩他非但在思想方麵,就是在體製方麵,他的詩及散文,都已經有一種中國文學裏從來不曾有過的風格。這自然不過是開端,將來的收獲如何,要看他們和其他作家努力的結果了。

可是很不幸的,提倡新文學的恰巧是胡適之先生,一個對於研究國故最有興趣的人。國故是應當研究的,而且不比其餘的科學不重要。顧頡剛先生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第十三期裏有一篇極好的文章,把這一層意思發揮得淋漓盡致,我覺得幾乎沒有一句話不同意。可是讓顧先生胡先生去研究他們的國故好了,正如讓其餘的科學家研究他們的天文,地理,化學,物理等,好了。不幸的是胡先生是在民眾心目中代表新文學運動的唯一的人物。他研究國故固然很好,其餘的人也都抱了線裝書咿啞起來,那就糟了。新文學運動的結果弄得北京的舊書長了幾倍價——幾年前百元可買的同文館版《二十四史》現在得賣三百元——這是許多人常常引了來代新文學運動誇張的,可是這是我覺得最傷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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