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是他隨身侍仆的英雄的”。我們所崇拜的英雄大都遠遠的立在雲端裏,滿身的金光炫耀著。我們遠遠的俯伏在他的腳下,連頭都不敢舉一舉,毫不疑惑他是賦有天神的種種的美德的。要是有一天我們大膽的走近他的座前,我們心中雖然含藏著恐俱和戰栗,究竟免不了發見在那閃爍的金光中立著的也是一個人。我們走的愈近,看的愈久,他的金光也逐漸消失了,到頭也許連他的斜眼,歪嘴,和眉角上的黑痣都逃不了我們的審察。他的隨身侍仆自然看見的比我們還要多。他也許曾見他在一個霜重冰厚的早晨,戀著被衾的溫暖,讓他的太太連催了幾次才起身;他也許曾見他為了婢女失手把殘羹濺了他的新衣,給她種種的不大中聽的名字。他斷不會在他的眼中賦有天神的種種的美德的。
可是也許他愛他的主人,他卻不愛他的天神似的英雄。
我們知道英國文學家裏麵,最被愛的,不是他們的民族詩人莎士比亞,也不是德行優美的大詩人彌爾登,卻是一位幾乎沒有人讀他作品的約翰。生我們愛他因為鮑士偉的傳記把他的聲音笑貌都傳給了我們,他的肥大的身軀,浮腫帶麻的麵貌,醃的衣服,奇怪的脾氣,神妙的吐屬,沒有一樣不留在我們的腦中,比我們自己頂親密的朋友的印象還深刻。所以許多歌功頌德,誇張長處,粉刷弱點的傳記都堆塵埃裏喂耗子和蠹魚,鮑士偉的《約翰生傳》卻永遠同最新出版的小說爭著博讀者的興趣。
十九世紀已經去了四分之一了。這二十五年中,前十二年全世界比較最出名的文豪大約是托爾斯泰,後十二年大約是法郎士吧?托爾斯泰的傳記公布了之後,崇拜他的人都受了極大的打擊,一個是雖然不容易使人怎麽的愛他,至少大家對他有了解和同情。法郎士的性格是可以在他的書中找到的;他書中的主人,我們想看的金剛的泥塑的腳也居然看到了。法郎士著作家與法郎士個人是不大相同的。這不過是我們所料到的,然而我們卻沒有料到這真正的法郎士和我們思想中的法郎士那樣的不同。
這本書的作者孛崔生是法郎士的秘書,在法郎士身伴有八年。他所記錄的都是平常人不容易見到的法郎士;法郎士在工作,在飲食,在對付種種的來客,在淘氣,在發牢騷,在說體己話,在弄錯了約會的日期。然而我們疑心孛崔生先生的活潑的文筆害了他。他不想學鮑士偉那樣的老老實實的把納翰生的種種方麵都記下來,他太想把他的書寫得有趣了。他所記錄的都是極有精采,令人難忘的片段。可是這樣選擇的結果,我們看見的不是整個的法郎士的,隻是法郎士的片麵。這好像我們要知道一個地方的地理人物,他卻給我們看了幾張風景片。並且我們還疑心這種風景片還是經過人功的修飾的,那是說,我們疑心孛崔生先生有時加的油鹽醬醋太多了。
大家心目中在法郎士一個雋永飄逸的談話家。他書中的等等都特別擅長的是閑話。許多他的崇拜者,學者,文人,藝術家,政客,社會主義者,以及俄國的虛無黨,西班牙的無政府黨都常坐在他的座前,聽到許多難忘的妙論。格才兒說他在演場中,他像另一個大著作家,威爾思一樣,不知怎樣的說話,他隻能寫了演說辭到會場上去讀,要是沒有了稿子,他便格格的說不上話來。“可是在他的家裏,他是談論的魔術家。有時溫柔,有時含了譏諷,他的話好像書上寫好的——而且還是頂美妙的畫”。格才兒的那本書,就是幾個早晨的談話的成績。我們讀了那本書的印象,覺的這位“大師”喜歡的是獨白,不大喜歡有來有往的對話。現在孛崔生告訴我們法郎士有兩種談話,一種是在人前用的,一種是私下用的。人前用的談話好像話匣子上的片子,隻要機關一撥,便哩哩喇喇的說起來,裏麵有的是故事,俏皮話,自己的回憶,斷片的詩歌。無論什麽東西都可以觸動他的機關,機關一開他的話便幾點鍾都不歇歇。有時馬丹在星期日同他說“講那一個故事吧”法郎士很聽話的講了。馬丹就說“好的,很好,”也許說,“妙極了,你比平日說得好,”可是也許說“你的本領沒獻出來。前幾天你講這個講得好多了。今天你縮短了。你忘了那一點。”有時她還要他重說過。法郎士私下的談話可大不同了。那是很費勁的,不順溜的,格格不吐的,上氣不接下氣的,互相矛盾的,可是這種談話他現生人麵前總沒法避免,所以很少人知道。
法郎士的散文像水晶似的透明,像荷葉上露珠的皎潔,是近代公認為一時無兩的。他的功夫可大了。孛封的名言“天才是無限的耐心”,法郎士雖然對白郎教授談話的時候竭力的否認,他自己的作品就是極好的證據。他同孛崔生說他同雷南一樣,每篇文得改六七遍,才像他自己的作品。他說:
“想像力我是沒有的,耐心我可不是沒有的。”“我很少得到靈感的助力。我的筆沒有抒情的力量。它不會跳,隻會慢慢的沿著道兒走。我也從不曾感到過工作的沉醉。我寫東西是很困難的。”
他寫了一些東西便付印,付印後得校對五六遍,先修改它的字句,再去掉一切多餘的字句,然後他用剪子把所有的句子都剪破了,再“好像玩著練耐心的玩意兒似的,把一句句的句子來配對,配好了又拆散,又找另外的匹配,單一節文章他就造起了三十遍。末了他喊道:‘勝利了!收尾的句子現在變了開頭的了’。”
可是我們不要以為法郎士的文章都是這樣細心推敲的結果。
馬丹代他承應了維也納的巴黎通信員的職務,因為每星期隻須寄文一篇,每篇文可以得八百法郎的報酬(約合三百元左右。)法郎士卻始終不承認。每星期三下午報館的人來收稿,法郎士才想起那篇文章來。他,馬丹,他的書記才著了忙。他們把一星期的報收集在一處,有人用剪子,有人用漿糊,把幾段比較有精彩的文章剪下了,法郎士自己費力的寫了第一段,他的書記也寫了些什麽,都貼在一塊兒。法郎士在底下署了命,他說,不用改動了,好歹總會譯糟的!”
法郎士待他的朋友們是很好的,可是他的好法也很特別,他喜歡找他們的弱點,在背後說他們的壞話。一天他的最好的朋友來看他,他在十多人的麵前高聲吩咐女仆道:“一刻都不要讓他一個人在底下!好好的看著我的各種寶物!”大家以為來的是一個扒手了,可是老朋友上樓了,法郎士出人不意的上前抱住了他,連連的吻他兩頰,他的長鼻子在這朋友麵上磨擦著,好像舍不得放手似的,滿麵帶笑柔聲的說:“我最親愛的某人,我正同這些先生們談起你,你來得好極了,我不知怎樣才能說出我的高興來。”一次要到新年了,他自己去買送人的禮物。他揀了幾幅假的古畫和古雕版畫,他說假的就行了,因為送朋友的。價錢自然都很便宜,最貴的也不過五十法郎。店中人道:“它們既然是禮物,我來把價目刮去了吧”。法郎士答道:“不要,不要。後麵加一兩個圈就好了。”這種地方他僅僅是滑稽麽?還是可以說是“老滑頭”了呢?
法郎士無雙的“愛倫尼,”可以算是他的作品的特點。我們總以為世間一切都不過是他談笑的資料了。可是他自己還是脫不了虛榮心。他是法蘭西學會的會員幾乎是常在口上的,雖然總是帶著輕視的語氣。有人告訴他某某批評家說他是“一個完美的作家,不是偉大的作家,”他就生了氣,罵那人是驢,是蠢物,是傻子。畫師來代他畫像的很多,他總是訴說他們麻煩他,可是總讓他們畫。他隻讓他們畫他的側麵,因為他的側麵比正麵好看些。畫完之後他把畫師直抬到天上,他說他是一個,法郎士從此可以不死了。他的書是會毀滅的,他的像可一定永永的傳下去。可是那位畫師還沒有走到樓下,他就說:“那樣亂塗的人!幸而我們不一定要長的同我們的畫像一樣的難看!”
收住了吧,這樣的寫就寫不完了。可是一句話得聲明。上麵所說的實在算不得是法郎士,還算不得他的片麵,隻不過是我們所沒有料到的法郎士的一角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