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藝術品的產生,除了純粹的創造衝動,是不是常常還夾雜著別種動機?是不是應當夾雜著別種不純潔的動機?這問題也許不容易作答。年青的人,他個觀看文藝美術是用十二分虔敬的眼光的,一定不願意承認創造者的動機是不純粹的吧。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各種文藝美術品,我們不能不說它們的產生的動機大都是混雜的。雖然有些偉大的作品是純粹的創造衝動的結果,它們也未必就優勝於有些動機不同樣純粹,卻同樣偉大的作品。
司各德早年為了要支持他高貴奢華的生活,晚年為了要還債,旦夜不倦的工作,平均每年發表的小說有兩種。
約翰生因為要葬母,用一星期的夜晚,寫成了一本有人遊曆西班牙,他的引導者指了一個乞丐似的老人說,那就是寫的聽者驚詫道:“塞文狄斯麽?怎樣你們的政府讓他這樣的窮困?”引導者道“要是政府養了他,他就不寫那樣的作品了。
世界上究竟多的是懶人。一個人能不做事過舒服的生活,很少人肯自己奮勇去工作了。我不信文學家藝術家比別人更懶些,雖然大都人這樣說,可是我也不敢說他們比別人特別的勤快。他們有時創造的衝動來時,不工作便吃飯睡覺都不成,可是有時也懶懶的讓它過去了。西班牙政府待塞文狄斯固然是很殘酷,可是我們也可以相信,要是他受了政府的津貼,他也許竟連一個字也不寫。無論什麽政府是與西班牙政府差不多的,他們待藝術家總是非常殘酷的和寒傖。就是向來以文章取士的中國,也得做那扭扭捏捏的文字才有得做官,要不然你就寫了一部空前的偉大作品如紅樓夢,你也免不了“舉家食粥酒常賒”,你死了之後還得“新婦飄零目豈瞑”。說政府想藉此提倡著作,自然是給各政府自己都沒想到的恭維。老實說他們就從沒有把文藝當作怎樣一會事。
真正藝術家創造時的最初動機也許是心有所感,不得不寫下來,也許是好名,也許是想換夜飯米,也許是博愛人的一粲。他與尋常二三流以至八九流的作家的不同的地方,不在他們創作的動機,而在他們創作的態度。他們也許同樣是為了要養活妻子才創作,有是一到創作的時候,真正的藝術家又忘卻了一切,他隻創造他心靈中最美最真實的東西,斷不肯放低自己的標準,去迎合普通讀者的心理。二三流的作者也許一隻眼睛看了看他自己寫的東西,一隻眼瞧著將來的收入,他看到了怎樣的寫法可以引起讀者的興趣,增加作品的銷路,便顧不得犧牲自己的思想,割裂自己的意像。可是,這種人並不是藝術家,他們隻是販賣藝術品的商人。
可是,在今日之中國,就是販賣藝術品的商人恐怕也難找飯吃吧?一個人想靠著述生活,隻有去當書鋪子的傭工。除此以外,他隻有把生活和著述截然的分開,生活自生活,著述自著述。這樣,往往因為生活煩忙,就沒有時候從事文藝的創造,同時因為興趣的不合,所作的事也沒有精彩。大家都知道,一個靠教書吃飯而時時想政治活動的人不大會是好教員,一個靠政治活動吃飯而教幾點鍾書的人也不大會是好教員,隻有那情願終身從事教育事業的人裏才會找到好教員。大家也知道,這樣的好教員得有相當的報酬,至少可以讓他有飯吃,有衣穿,有屋子住,子女可以受教育——可是現在教人家子女的人往往自己的子女上不起學了,這是中國的教育!大家想不到文藝界也大同小異的。我每看見一般有些天才而自願著述終身的朋友在幹著種種無聊的事情,隻好為著作界的捐失一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