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一天我可以自由的到一個地方去讀我想讀而沒有功夫讀的書,做我想做而沒有功夫做的事,我也許選擇南京做長住的地方去,雖然北京和杭州我也舍不得拋棄。物質文明的毒實在受得太深了,窮鄉僻壤裏的小鄉村是一定住不來的,無論那裏的風景怎樣的幽雅。隻要想生了病找不到一個你能夠相信的醫生,要用什麽圖書沒有購買的地方!何況現在到處是土匪,到處是比土匪更可怕的軍人?像上海天津那樣的城市又是住不來的。在那裏一個愛閑散自由的人簡直喘不過氣來。
也許有人覺得鄉村與城市應當劃分得清楚:鄉村得像鄉村,城市得像城市。可是我愛南京就在它的城野不分明。你轉過一個熱鬧的市集就看得見青青的田畝,走盡一條街就到了一座小小的山丘,坐在你的小園裏就望得見龍蹯的鍾山,虎踞的石頭。你發奮的時候,盡管閉門下帷,不見得會有什麽外來的騷擾,你如高興出門遊行,那麽夏天有莫愁湖的荷花,秋天有玄武湖的蘆獲,雞鳴寺看山巔的日出,清涼山觀江上的落日,還有?許許多多名勝的地方,我實在不好意思說了,因為我已經十四五年沒有到過南京,這次又忽忽的隻住了一天!
自然城市和人一樣,不會完全無缺的。南京的缺點,我一天的勾留發現出來,在少一個電影院和一個戲館。這個缺點,在梁漱溟先生看來,也許正是南京的好處,因為這樣可以免去他代人害羞的機會。可是我在那裏一定會時時感覺一種缺憾,雖然我在北京也往往半年不看一次電影,三四月不踏進戲園的門檻。
平常人是常常要求娛樂的。他們的企求不是山水風物所能夠滿足,所以南京人有他們的秦淮河。不怕說殺風景的話,我實在不愛秦淮河。什麽六朝金粉,我隻看見一溝醃的臭水!我也在夕陽斜照的時光,雇了一個七板子遨遊了一回,可是我並沒有載回來滿船詩情與畫意。我隻見兩岸的河房,沒有一家沒有劈劈拍拍的麻雀;我隻見數百隻花船,也沒有一船沒有劈劈拍拍的麻雀;我隻見一船船營養不足的女子,搽了濃脂厚粉,用那敗瓦破竹的聲音,唱那不成腔調的戲曲,助那些竹林遊客們的清興。我實在不愛秦淮河。我知道叉麻雀和狎妓是中國最普通的娛樂,並且我平常看到的時候已經可以連眉頭都不皺一皺,可是同時同地看到幾百桌麻雀和幾百名妓女,我實在有些咽不下肚去。我很想望著一個電影院和一個戲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