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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劉叔和

  一九二〇年的秋天,有幾個中國留學生從美國到倫敦,其中我最先認識的是徐誌摩。有一天,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遇見誌摩,他說,他同來的老劉認識我,他在飯廳裏看見我的時候,說道,“那不是小陳嗎?”我問老劉是誰,誌摩告訴我他名光一,字叔和,南通州人,北大法科畢業,在美國研究經濟學,他們兩人同船去美,現在又同船到英國。我聽了還是茫然,想不起劉光一是誰來。

大約過了一兩天,我才同叔和相遇,他說起我們在上海南洋公學的附屬小學曾經同過半年學,那時他的名字叫光頤。我漸漸的想起一個常常穿白竹布大褂,腦後拖一根小辮子的瘦弱的人來。他這時還很瘦弱,不過那時他比我高半個頭,現在我比他高半個頭了。此外我能夠想起的,隻是他是老學生,比我高二級,我入校半年他便升學了。他自己說,他在小學的時候很懶怠,不大愛讀書,所以畢業的時候是末一名,並且幾乎不及格。

他在南洋公學畢業之後,就考進北大法科。那時他求學的興趣已經很濃,畢業的時候,小學校考末一名的居然一變而為第一人。此後他在北大研究了一年,就自己備了資斧到美國去了。

他在倫敦,就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研究經濟學,尤其注意經濟原理和經濟史。可是他在經濟學外,同時還研究許多東西。他又非常健談,無論什麽問題,從文藝科學以至極微細的事物,一經說到,叔和便有他的意見和結論,一開口便滔滔不絕。後來他同傅孟真和我都住在一條街上,往來極密。孟真也於學無所不窺,而又健談。我們三個人每次相遇,叔和同孟真必爭,叔和所是的孟真必定要說它非,孟真所非的叔和必定要說它是,旁證博引,奇趣橫生。我素來呐呐不多言,然而也喜歡弄些野狐禪,遇到有趣的爭論,免不了常常加入他們的戰隊;爭端一開,往往曆兩三點鍾不休。

叔和家中還富有,可是他日用非常的節儉。他住一間小屋,不能坐家中讀書,每天清早挾書到學校圖書室,或附近的圖書館去攻讀。除了上課的時候,他整天總在圖書館,直到閉館才回家。那時我同孟真等也窮極,我住在屋頂一小屋中,更加狹窄,所以也不得不上圖書館讀書。中飯的時候,我們三人大都會集於附近一個極便宜的小飯館中,吃那永不變更的煮牛肉,討論種種色色的問題。飯後到附近的Clapham Common散步片時,自然又小不了爭論,又各回圖書館。除了星期日我們有時到郊外遊息或作長時間的爭論外,日常生活,大都如此。

一九二一年的年底,我到德國,在Dresden住了半年,六月到柏林,孟真叔和已先在。那時中國學生從他國到德國的很多,大多因為馬克價落,前去遊曆。叔和仍舊閉門讀書,所以不到三個月,他已經可以勉強看德國書和談話。我不久便去法國,又從法回中國,風傳以後叔和在德也曾經有過些浪漫生活,可是這一段曆史我就不知道了。

叔和在一九二三年的秋天回中國。因為他隻身沒有家屬——他曾經結過婚、沒有子息,他在美國時候他的夫人便去世了——他就同我們幾個人同住。這也許是叔和的不幸。因為叔和為人雖極隨和,對於主張及操守卻很固執。他同寓和往來的人,都不懂得酬世的方法,不知道怎樣的迎合潮流,怎樣的觀風轉舵,怎樣的敷衍所有交往的人。他們相信什麽是對的,便覺得應當做什麽,不知道在中國做事必須用手段,必須有交換的條件。因此他們在中國社會裏總覺得格格不入;他們想做的事常常失敗。他們的朋友們總說他們的洋氣太深,書呆子氣太重,勸他們圓活些,反對他們的人隻覺得他們可厭,是應常用種種的方法掃除掉的障礙物。他們自己也覺得什麽事都做不好,非常的無聊。叔和處身其中,自然更加不能與流俗相合了。

叔和在北大所教的課,最重要的是歐洲經濟史。經濟史是他專門研究的學問,然而他並不對於自己所已經知道的認為滿足,還是非常刻苦的預備。往往因一小點,遍翻所有的英德法三國參考書,必定要毫無疑竇才罷。他對於所有的功課,都這樣的認真,所以常常到夜間二三點鍾才睡。有時他發見了自己以前演講的錯誤,無論怎樣的微小,他一定要在講堂上認錯更正。這種歐美學者酷愛真理的精神,在中國也許免不了受一般學生的輕視。

我知道有幾個優秀學主實在非常敬愛叔和,然而大部分也許不見得能識叔和的真價值,要不然叔和也不至於脫離北大了。

去年學期考試的時候,某班學生要自己選擇坐位,叔和卻固執非依他排的號數坐不可,因此許多學生說他汙辱他們的人格,拒不受試。經了這次風潮,叔和已經非常的灰心。下一學期忽然他接到所教的選讀班學生用全體名義寫的一封信,攻擊他很厲害,說他的教課是“了草敷衍”。用別種罪名罵叔和,他也許還可以忍受,把“了草敷衍”四字來責備一個教課最認真,最不肯半點將就的人,使他覺得他的心血是白用的了。加之他對於學校種種的不滿意,就決意辭職。後來他的別班學生竭力的挽留他,學校方麵也不肯準他辭職,朋友們苦苦的勸告他,就是寫信的那班學生也有人表示後悔,可是叔和無論怎樣不肯再回北大了。

他因為教了一年半書,隻是預備功課,沒有時候去研究新的學問,所以他脫離北大後不願就別的事,隻想自己讀書,恢複以前在歐美時的求學的興趣。正在這個時候,現代評論出版了,同人中隻有他沒有固定的職務,就推他為經理。為了這個報,他奔走了好幾個月,費了不少的心血,報酬自然是沒有的,非但沒有報酬,他還貼了不少的車錢和郵費。他自己相信很有辦事的能力,其實他始終還是一個學者,所以這個擔子壓在他的背上,使他很感覺負擔的沉重。

近二三月來,報紙的事務已經上了軌道,他也漸漸的回複到以前求學時代的生活。除了為了滬案他非常熱心的做了許多切實的研究之外,幾乎隻是關了門讀他想讀的書。不意他忽然病了。

他身體極弱,自己的起居又沒有一定的時刻,飲食又不當心,所以常常有病。八月中旬他又覺發燒很重。我們起初以為他的病不過舊病複發,並不在意。可是請中醫醫治兩三天非但不好,並且加重。一天,適之去看他,他說“My days are numbered”。他雖然說的是笑話,我們很替他著急,勸他搬入醫院,因為醫院裏看護總得周到些。他自己為節省計,決意搬入德國醫院。他去以後,我們才知道那個醫院簡直沒有什麽叫看護,要招呼還得自己帶人去。可是他的病是重傷寒,病勢極重,不便再搬。在醫院住了十天,我們看見他一天一天的瘦弱,目光一天一天的呆鈍,耳朵一天一天的不靈,可是他的熱度卻漸漸的減少,醫生說他的病很有起色。

九月一日下午我同錢乙藜到醫院。覺得他雖然瘦得可怕,然而精神卻好些。看護婦說,危險的時期已經過了,以後隻要不吃東西,便慢慢的好了。我們聽了很高興。

第二天中午,醫院忽來電話,叫我們派人速去。我們到時約在下午一時半,該院醫生克利與友人周振禹醫生都說他的病沒有希望了,克利醫士說病人直至前一日,日有起色,昨晚忽變卦,不知吃了什麽沒有。叔和此時尚清醒,看見多人忽至,目光灼灼從此人轉至那人,額角汗珠迸發,問道“沒有希望了麽?”我們隻好忍止眼淚,安慰他,同他說病已加重,但不是無望,不過須有人在旁服侍才好,請他把家中住址告訴我們吧。他說“不用通知他們了,沒有用的”。我們催了幾次才說了。我們問他昨晚吃什麽沒有,他說沒有。他又說“昨天晚上鬧得天翻地覆,如果今晚也這樣,我就不能活了”。我們一麵去打電報給他家族,一麵到協和醫院另請醫生,希望再有回生之術。二時半他又囑我發一電給他長兄。我三時回醫院,他已經不言語了。三時二十分協和醫生到,略審視,即告束手,並且說恐怕隻有幾點或幾分鍾的事了。醫生去後,朋友們恐環立室中,擾亂病者神思,都退出門外。房中隻有我同看護婦一人及侍者一人。果然不到幾分鍾,叔和已與世長辭了。

叔和死的日期是九月二日,便是陰曆的七月半。先四五天,錢乙藜去看他,他問將到八月半未,乙藜說離七月半還有多少天,叔和說“七月半要出院去逛逛了”不意竟在這一天棄了他的軀殼去了。

我們同醫院交涉叔和身後事完畢出院,在門口遇信差,有一信是誌摩給叔和的。我拆開一看,是誌摩南下時告辭的信,信裏說道“盼兄耐心靜養,早日安複為慰。南中逗留約十日至十五日,歸時再見”。今誌摩已歸,叔和卻永遠不能再見了。

叔和的病不是不能救的,並且在醫院多少天,一天一天的熱度已減輕。死的前一天,他精神也略好,夜間忽然變卦,一定有特別原因。醫生說也許他前晚吃了東西或動了,他既說並沒有吃東西,那麽想來是動了。他所說“昨晚鬧得天翻地覆”的話,恐怕與他的死有關吧。前一天我們在醫院時,壁間某室忽發哭聲,可是叔和那時並沒有聽見。也許晚間那死者的家族都來號啕大哭,叔和聽見了,因為非常不安而動了也未可知。其實舉哀痛哭這些事,在醫院是應當禁止的,就這一點也就可以知道德國醫院的隨便了。

叔和性情平易,待人和婉,可是常常喜歡說抱怨的話。請他辦事,強之常達目的,可是開始總自捶其胸道:“辦不了,辦不了”。大約因此及因他說話極多的緣故,朋友們稱他為“劉老老”。許多散處歐美中國的朋友聽見劉老老忽然死了,一定大家會感覺極沉痛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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