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行路真難。不用說什麽“畏途岩不可攀”的蜀道;不用說什麽與牛馬同室,受牛溲馬勃的熏蒸,蚊蚋蠅蟻的吞噬的西北陝甘路;不用說什麽伏莽遍地,鎮天的提心吊膽,動輒被架去的湖廣等路;就是在交通最便利的津浦路上旅行,也就夠受的了。
假使你是紅極了的闊人,尤其你是帶兵的,那你可不用愁,因為鐵路上有的是專車。假使你有的是錢,你也不用著急,特別快車的頭等也比得上歐美各國的舒服了。假使你是普通的小百姓,你沒有錢坐特別快車,你連普通快車的二等都坐不起,那你就得兩天一晚像罐頭魚似的擠在車廂裏,動也不得動,氣也不得喘。要是你搶到了一方尺大的坐位,那便是你有福氣,要不然你就得整天整晚的站著,你還得謝天謝地,因為你搶了一個立腳的地位。你說這是苦極了,可是誰叫你做普通的小百姓的呀?鐵路上的車本是不少,可是運兵要緊呢,還是裝你們這些小百姓要緊呢?鐵路上的辦事人還同我說,那些軍官們,如果要到南京叫一個妓女,就得掛一輛專車,如果要去賣一雙鞋子襪子,就得掛一輛專車。這自然也是應核的,他們每年都得為你們互相打一次仗,連這一點小小的權利都不得享嗎?
聽說自從“鎮威上將軍”管住了津浦等路,旅客們已經沾了光了。以前兵士們上了車,可以命令已經坐在車中的客商人等把艙位讓出來,如有半個不字,立即拳腳交加。現在可不同了。從天津到上海,車站上都貼著鎮威上將軍煌煌的告示,或是“奉鎮威上將軍命”的告示,軍士們另有車廂,不得與旅客混坐,並且有了某種官職才得坐二等,某種才得坐頭等。你們雖然要奇怪為什麽從北京到上海的鐵路,都得受鎮威上將軍的管束,你們終究是托了他的福才得幾分的安靜。雖然他老先生——說錯了,大約應當說他老將軍罷?——並不與你們客氣,他的這種施設,並不為你們打算,因為那告示明明的說:“若不恢複原狀,不惟影響商運,尤慮妨礙行軍”他老將軍的德澤,究竟遍及你們了。
不過鎮威上將軍的德政還不止這一點。一路的車站,都有他的大兵把門,旅客下車,不論天雨赤日,如經叫住,都得把行李一件件的在露天解開受查。至於京津路上,上將軍的威嚴尤其可怕。一班趾高氣揚,如虎如狼的下級官們都往來前後,檢查行李。我們此次從天津到北京,一連受查三次;先一個軍官令開箱,過了幾分鍾,又一個軍官來了,同他說“已經看過了”,他就厲聲的說“叫你開,就得開”,不一會,第三個兵官又來了。
經了這番經驗,到車站受稅關檢查時,隻覺得警察們真是和藹可親。
坐車固然很苦,下了車也不就舒服。中國的旅館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嘈雜的聲音,非但鎮天不靜,簡直通晚不休。猜拳聲,弦歌聲,談笑聲,怒罵聲,尤其是麻雀拍拍聲,通宵達旦,叫你不能一時合眼。你如果因為習慣了或倦極而偶而睡著,那麽臭蟲蚊蚋四麵來攻,因為臭蟲固然是中國旅館的特產,蚊蚋也因為中國旅館喜歡用那些合不上的“外國式蚊帳”而沒法驅逐,住旅館的人也隻好起來坐以待明了。
在歐洲旅行,過一個國境。就得換一種錢幣,歐洲人還以為苦,許多人如文豪威爾思等尚且提倡廢除國幣,統一錢幣。可是我們貴國,在一國之內,就有種種的困難。北京的鈔票,南京上海不用,已經是奇了,北京中國銀行的票,上海中國銀行不要,天津交通銀行的票,上海交通銀行不用,豈不是咄咄怪事?不但銀票如是,銀幣也不逃此例,上海用的廣東造的小洋,不論年分,到了南京,隻有民國八年以前的小洋才通用,到了濟南以北,廣東的小洋就用不通了。交通最便利的京滬路尚且這樣,其餘的地方,又不知怎樣呢。這是我們中國獨有的國粹,可是值得不值得保存,我就不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