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男人來說,四十歲的年齡猶如一道坎,稍不留神就邁不過去了。
在我跨入這個年齡的時候,接二連三地就聽到同齡朋友或同事辭世的消息。前兩個月才參加了一位同事的遺體告別儀式,昨天又接到電話,告訴我從前的一位戰友不幸病逝。當時我正忙著,聽了電話之後有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放下電話,心裏就有一種悲涼。我們這些人平時都在奮力拚搏和掙紮著,彼此難得見上一麵,想不到相會卻在人生的告別儀式上!
不錯,我們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那些“黑發人”,應該是處在生命的旺盛期,所謂如日中天的年齡。然而,由於中國的特殊曆史經曆,四十歲,才值而立之年。從那許多迷憫叫,走過來的這個年齡的人,通常有一種如生負重的感覺,仿佛拚了命去工作和學習,才終於擠到一個新劃的、耀眼眩日的起跑線上。準知剛一起步,就已心力不支,訇然倒下。
我的這位戰友,長得很年輕英俊。當年我們都在部隊司令部裏任參謀,又一起下到連隊當副連長,住過一孔窯洞,吃過一鍋小米飯,退伍後又來到一個城市。三年前我們有過一次聚會,他告訴我,剛剛調到一個新的單位,很開心。他實在不願意在原單位幹下去了。
今天我去參加告別儀式,一眼看見掛在靈堂上的他的相片。多麽熟悉的麵孔啊,三年前見到他的時候,也就是這麽年輕,總是微笑著。這樣一副年輕英俊的臉龐,如今鑲在了黑色相框裏,怎麽能不使他妻子感到揪心的痛苦啊。她在人群中認出了我的時候,我感到那雙充滿淚水的眼睛中,有一種幾近向我求援的目光。我太明白這目光所包含的內容了。然而,奈何橋上,我又如何能伸出援助的手啊。
好多年以前,我曾在這裏見到一支送殯的隊伍,前麵是一位捧著妻子遺像的中年男人,神情茫然。在他身邊,跟著一個隻有五六歲的孩子。這送殯的場麵實在令人心酸!我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一個中年女人的死,在她身後將留下多少淒愴。而現在,我又同樣深深地感到,一個中年男人的死,也意味著一個家庭的地覆天翻。
在我這些離世的同齡朋友當中,有一位,至今想起,仍令我啜泣不已。我和他在一個單位共事十多年時間,先後成家,又先後有了孩子,我的這位朋友心誌很高,懷著大幹一番事業的抱負,但似乎總不得誌。在幹到第十個年頭的時候,他終於提出到基層工作的要求。領導批準了。
以後的幾年,我們在一起的機會少了。我隻知道,他拚命工作,沒日沒夜地忙,連家都很少回。他妻子因此很辛苦,一個人艱辛地支撐著這個家。有好幾次,當我看到他妻子那麽忙累的時候,都想責備一下我的朋友,但話到嘴邊又停住。因為我發現,他仍然幹得不開心,性格似乎也變了,不像從前那麽開朗。我們在一起唱卡拉OK時,他總是愛唱那支《籬笆牆的影子》,而且唱得很好,感情相當投入。我隱約覺得他生活得十分沉重和憂鬱。
有一天夜晚,他約我去咖啡廳坐。人家沉默了半天,他冷冷地冒出這樣一句話:“我打算出國。”
我抬頭看他。咖啡廳裏幽暗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上麵浮動著憂傷的影子。他微微有些潮濕的眸子裏,閃著一片不甘熄滅的火焰。我明白,這是他最後的決定。
那天夜裏分手的時候,已經十二點鍾。城市很安寧,遠處近處閃爍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廣告,夜行的出租汽車像幽靈的影子,一束束從馬路上悄悄地、快速地掠過。十多年前,我們剛到這兒工作的時候,同樣是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們在窄小的閣樓間談理想和人生,喝著濃茶,抽著廉價香煙,轉眼我們都進入中年了,此時,大家內心不免有些激動。沒多久,我朋友便真的出國了。我正巧下鄉,沒能趕上送他。
差不多一年後,我才收到他從國外的來信,知道他在那兒開了一間餐館,是與別人合夥開的。在信中,他談到在國外謀生的艱難,但充滿樂觀,表示對未來很有信心。他下決心首先過英語這一關。
以後我們又互相通過兩封信,寄過一幀賀年卡。在我寫第三封信之後,他就沒有回信了。哪裏想到,他去世了。
後來聽說,我朋友大約是在兩周前回國治病的。他得了肝癌,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如今落到這種地步,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回國治病的消息,連欠醫院的醫療費,都是向一個熟人借的。
我忍不住要哭了出來。想不到我的朋友這樣要強!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他在來信中大段地談我們從前的友情,深情地抒發著對以往歲月的懷念,原來那時候他已知道自己患了絕症,將不久於人世。他所說的對未來充滿信心,其實是想最後給我留下一個壯懷不已的形象。
我想起那晚分手時他有一句話:天生我才必有用,哪裏青山不埋人。我的朋友,他始終是壯誌未酬心有不甘哪。
聽說臨死的時候,他長時間地望著妻子和兒子,不停地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一年,他剛滿四十歲。
我謹以此文悼念我的這位朋友,並獻給那些我的同齡人,我隻希望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在人生和事業上奮力拚搏與苦鬥的時候,無論遇到什麽樣的逆境和困難,一定要挺住,千萬別倒下啊!
§§第九章 哲理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