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放下即自在。
老子說:不爭。
莊子說:坐忘。
俗人說:這些都是廢話、昏話!
首先必須承認,俗人有俗人的道理,而且這道理又很可能比雅人的話更接近於真理。
要農民放下農具,要工人放下工具,要商人放下秤杆子,要文人放下筆杆子,或許有一瞬間的“自在”,但接著而來的就是一大堆的不自在,包括老婆孩子的不自在,近乎活不成。
但是,要想“自在”又必須“放下”。
又是不能“放下”,又是必須“放下”,這樣的生活方程式怎樣才能解通?答曰:萬事爭其“實”而淡其“名”,求其“意”而忘其“形”。
譬如說,我們隻有一個胃,這胃太空,或是往裏填的東西在質量上太低劣,那就不能閉上眼睛充雅,搞“放下”,搞“坐忘”,而是必須去“爭”。待到把它填滿,且又能隨意地吃上確實能誘發出唾液與胃液的東西,若是此時有人勸你應該進一步去吃出排場,吃出闊氣,吃出一擲千金的“上流人”樣子,你就應該“放下”這念頭,免得幹出花錢買累、花錢買病、花錢買“燒包”的蠢事。
遺憾的是我們隻顧欣賞“物質文明”的日益多彩性,對其中的許多屬於人類自我奢化的蠢舉也一並縱容了。唐代大詩人孟浩然赴朋友之邀,朋友為他準備的午餐無非是小米飯外加燉雞,要說飲食規格、飲食環境根本談不上“檔次”,但他二人“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那種“飲食快感”卻是今天千元宴、萬元席上的諸公絕對體會不到的。
我們隻有一個身體、一張臉、一副性器官,如果我們連睡覺用的一間房、一張床也不達標,連用以蔽體遮羞的一身衣服也不具備,連把一張臉洗淨、弄美的物質都不占有,連討一個正經配偶的資格都讓人奪去了,當然要爭,要鬥,要闖。但是,在贏得了這些福氣之後,就應該“放下”自我奢化的念頭,因為買八套房子炫人,睡三張床累己,每天換一套衣服充當衣架,一日抹十次臉好像作畫,其實跟“活得瀟灑”恰恰背道而馳,並且累得很俗。
往大裏說,人類越是聰明,越是進步,越是能懂得應該“放下”一些東西。比如說,眼下的人類就比任何時候都盼著“放下”戰爭,“放下”核武器,“放下”帶有汙染性的高科技。
但是,“放下”得還遠遠不夠。
例如中小學生還沒有“放下”超重的書包,各級知識分子還沒有“放下”對職稱的超度的崇拜。
人生有一副肩膀,這個肩膀上什麽都不“放上”,空空蕩蕩的,這樣的“自在”不值得欣賞,而且也不可能“自在”。
因為整日裏被人指指點點地說些“不勞而食”“社會寄生蟲”之類的話,心裏又如何“自在”得了?
然而,假如我們生就一雙能洞察三界的眼睛,我們就很可能會發現千千萬萬的肩上、手上,都或多或少地擔著、提著白白累人而實際上一無價值的東西。
莊子打過這樣的比方:魚笱是為了捕魚的,兔網是為了捉兔的,捕到了魚、捉到了兔就該忘掉(或曰“放下”)這些工具本身;語言是為了表意的,意盡也就該忘掉詞令本身。我們可以依此推導:房子是為了住的,車子是為了辦事的,學問、理論、口號是為了有助於某項事辦得更精當的,官銜、學銜、榮譽銜是為了給一個人昨天的業績配上個大體相當的符號的,總之都是工具。不幸的是有很多人成了工具的工具,肩扛、手提、懷抱著奢侈而超量的魚笱、兔網炫其高價,揚其名牌,而又無意於捕魚捉兔本身。此種人,早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