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後,小河裏又有了水流淙淙。雖然文明已將兩岸的林木草石破壞得盡失風韻,有了碧澈的活水奔流,又恢複了生命力。
寬廣的柏油路麵,是為其他的人和車建設的,不是為我而築的。要依我的意願,我會虔誠地說:請把竹林、野花和那土色土味的小河保留給我。
沒有了,都沒有了!看見路邊的綠色嫩芽,我知道,將來還有竹樹茂密的一天,但是那要等到多久的“將來”呢?至少,眼前,我以為我原有的都不見了,都失去了。
順著湍流的水波溯行。想看看文明的斧鑿未曾光顧到的地方,不料竟看見了她們:那兩個不知名的女人。
身著紅衫黑裙的一位,正蹲在大鵝卵石上用力地搓,搓她手上那堆不知是上衣還是褲子的東西;穿著花衫的一位,正揮起了手中的棒槌,一下一下敲打著一堆像是被單之類的白色物件。鬥笠遮住了她們的麵龐,看不出年歲,但瞧那用力揉搓和揮舉棒槌的結實手臂,和依然凹凸有型的腰肢,她們應當還在青春歲月。
叫人納悶兒,她們何以這樣頑固。當不分老少,都用機器洗滌衣物的時候,她們兩個卻蹲在河邊洗衣服,任憑已經升起的大陽,透過稀疏的柳枝,把日影篩在她們身上。而且那樣專注,連有人在偷覷著,已看到了因撩起裙擺而毫不介意地露出的半截大腿都不知道。
搓,用力地搓,一綹燙過的鬈發在竹笠下前前後後地晃蕩著;捶,使勁兒地捶,那堆白色的東西放肆地噴起了水花和泡沫。搓完捶完,就著激流毫無忌憚地衝去白色的花絮,然後是另一件。偶然隨風飛過來笑言片語,但是,聽不清說些什麽。
獨處獨行的時候,我很容易錯入遐思的港汊;多感的毛病,也常讓我有多事的衝動,我好想用手套住嘴巴吆喝一聲:“回家吧!回家去搓、去捶吧!太陽已經升起了,熱!告訴你的家人,你也該有一台機器!”
也想吆喝:
“回家去用機器吧!別把化學品的泡沫,汙染了我的小河!”
究竟是世故了,我沒殺風景,我沒吆喝。
忽然一聲暴笑,著紅衫的女子,揚起一團什麽打在同伴的身上。兩個鬥笠湊在一起,喁喁噥噥,又暴笑開來,笑得花枝亂顫,使頸上粗大的項鏈,碰上了由柳葉濾下的斑斑點點的陽光,閃著耀眼的亮光金彩。
那樣的笑,觸動了我心底的一根弦,一根久已靜止的弦。
記不得哪年哪月哪時,我也曾聽過那樣的笑,笑得縱然並非那樣狂放,卻笑得同樣的青春。
青春的笑是永遠不熄的生命之火。母親已遠去了,我卻牢記她的同伴回震在山間河上朗朗的音波。媽媽是不會哈哈大笑的那類人,她的還報僅是回眸低視淺淺的微嗔。這幅景象是永不消失的生命炎焰,烙在我記憶的深處。
那時我究竟幾歲呢?記不得了。我未上學,已會說話;媽的胸懷闖常有一個幼嬰,她常抱著那乳嬰教姐姐讀書,我從旁牙牙學語。就是那段歲月,暫居在一個我記不清的小城,過著天天要躲日本飛機的日子。不是往山洞裏跑,而是不去竹林,就往河邊,而且總是熱熱鬧鬧,有許多人相伴。記不得爸爸們都去了哪裏,媽媽們聚在河邊,除了閑聊鬧笑,就是濯洗衣衫。然而究竟在那條寬廣的河裏洗過多少次衣裳,我也沒有概念,隻記得那一次。
應該是暖而不熱的豔陽天,會爬會站的妹妹,終於在柳陰下寧馨入睡,姐姐呢……忘了她在哪兒撒歡,隻依稀記得身著天青衣衫的媽媽低著頭在淺水裏洗著什麽。她不來管我,任我和玩伴站在清流裏,欣賞自己在水中變了形的小腳丫。就是那樣的一瞬間,媽媽群的嬉鬧驚動了我。抬頭望時,媽媽正側首淺笑,手中的白衫甩向河中拍起了水花。不善言辭的媽媽表現她的嗔怒,便是那樣。她那了無脂粉的素臉和水藍衫子陪襯著的淡雅輕笑,使人似乎再也見不到靈山秀水的亮麗。那時,幼小的我心中尚不曾有過任何形容詞,但是卻把那瞬間的畫景,永遠刻在心底。母親大去入殮的一天,正是我與媽媽當年懷中的那個乳嬰照料更衣,忽然我覺得眼前的老人家竟陌生起來,心中升起的乃是媽媽在河邊洗衣裳的形象。如今留下的也是那一個形象,因為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那一印象則曆久更新。
我自己從無那樣的經驗,不論是幫大入的忙,還是獨任其事,都沒有那樣的幸運——人和自然融合在一起,成山川間畫景的一部分。亦記得童年時仿佛有一首流行的歌叫做《姐在河邊洗衣裳》,可是從來沒會唱過。等我漸漸長大,一知半解地明白了什麽是“羅曼蒂克”時,很自然地認為這首歌必定是具羅曼蒂克的情調,但可惜已不再流傳。待我知曉了浣紗溪畔的故事,更毫無選擇地以為,纖手浣紗的景象,該當是我記憶中的畫麵。
不知是不是一種向往,隻要看到群女浣衣於溪流的景況,我就癡了,會慢下行走的腳步,會將眼睛貼在車窗上,會暫時撇開同行闊遊的友伴,忘情地看,看!也不知為什麽要看,就是要看,看那些河岸邊的“她們”。
偶或,我兀自慶幸,我是很好運的人。我討厭“有錢”,我就不富有;我為書蠹,我就有能力自買自讀;我厭惡都市的塵囂,我就能避居郊野;我愛欣賞村女聚嬉溪邊的風情,老天就把一條小河環繞我家四周。至今,盡管文明已“開發”走了很多大自然的情韻,卻仍把俏娘子濯衣柳陰下的歡欣、健康的鮮活景觀保留下來。
太陽升得老高,不管是紅衫的女子,還是彩裙的少婦都完畢了她們的功課。先將鞋子在河水裏蕩一蕩;再立入溪中衝衝雙足,然後著上又紅又綠的拖鞋,提起滿盛衣物黃的藍的桶子,踩過突出的幾塊巨石,從對岸小路上去,走遠了,我依然未看見她們的麵龐。當她們直起身軀,我赫然發現,花衫的婦人已經有壯壯的腰、圓圓的臀,不複是窈窕女。但是沒有關係,我無需看她的麵容,也無人規定天地間的美隻許柔媚不可剛健。不論為誰家阿嫂,到河邊濯浣的是一家老小何種的粗鄙雜碎,那幅圖景,仍是上天將生命韻律繪入大自然色香並現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