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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我悲壯地做著她的朋友

  我們的課都上了一年了,楚娟才姍姍來遲。那一天上的是文學史,戴著眼鏡的老師正在講台上期待著大家說“老師好”,但是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目光都移向了從外麵走進來的楚娟身上。

她看起來非常年輕,甚至可以說非常小,有點像舞蹈係的少數民族小姑娘,但是,那一身軍裝卻襯得她身段非常好。那是一身陸軍學員的服裝,鮮豔的紅牌綴在莊嚴的軍官呢上,幹淨得讓人感覺她不像一個當兵的,因為我的軍裝從來就沒有那麽幹淨過。

那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小心謹慎地看著楚娟,就那樣看著她進自己的房間去了,她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

當她往房間走的時候,我正好與她的方向相同,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她的腰扭得有點做作。

然後,在當天的飯堂裏,這個新來的楚娟更讓我倒了胃口,因為她在飯堂的外麵貼了一張紙,上麵寫的是“本小姐不慎遺失黑色錢包一個,拾到者請交給文學係楚娟”,看到那個“本小姐”就讓人心裏別扭得慌。當時我就想,真丟我們文學係的臉,這樣的姑娘我是絕對不會喜歡的。抱著這種想法,半年過去了,我沒有正兒八經地跟楚娟說過話。

暑假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很快就來了。在這種時候,聽同學說,楚娟居然去外語學院學英語去了,而且是利用業餘時間。我想,就憑她那個“本小姐”還想去學英語,最多也就是閑著沒事,錢多,去鬧著玩兒的吧?漂亮姑娘總是又有時間又有錢,愛怎麽鬧都有人養著,讓她幸福地鬧吧。

後來我才發現情況好像不太一樣。因為有一次我從朋友那兒回來,經過外語學院和我們學校的那條路時,看到楚娟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好像身體很不舒服。我騎著車已經走出好遠了,後來還是回過頭叫了她一聲。

楚娟馬上就抬起了頭,她笑了笑說:“你好。”

這一句話可一點“本小姐”的意思都沒有。我不禁心裏有些鬆動,就停下了車,說:“上來吧。”

她站在那裏猶豫著,這一猶豫我心裏又不痛快了。我說:“知道我是誰嗎?同學!”

她又笑了笑,說:“那就謝謝你了。”說完就輕輕地上了車。我騎著車走,也不想跟她說話。她小心地牽著我的衣服,像一隻沒有力氣的小動物。我把車騎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學校。她下車時我也不想多說話,她那一猶豫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包括對我的不放心,甚至有一種可能,就是一起同學了半年,她還不認識我,這樣的話我就覺得很沒有麵子。她說:

“謝謝你,什麽時候我一定請你吃飯!”她朝我揮揮手,走了。

那一頓飯我還真的吃著了。開始我們很不投機,菜還沒有上來她就說:“我這個人從小就不喜歡欠人的情。今天請你吃飯完全是為了那天的事情,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這話聽著讓人很不舒服。我也沒想有什麽別的意思啊。漂亮姑娘總是時刻準備著拒絕別人,這就讓人很難接受,還沒有開始仿佛就已經受挫了,我不想跟她說什麽了。

大概是覺得不說話比較難受吧,她開始講自己在部隊的一些事情了,還問我當了幾年兵。這一問我才知道,她居然隻有十八歲,但當兵已經四年了!

這個楚娟才十四歲就在部隊裏跳舞,入伍的第二年就當上了班長,帶著她的小戰友舞蹈隊在西北的戈壁灘上一幹就是三年。有時候幾天幾夜不休息,坐著悶罐車在騰格裏大沙漠裏趕到另外一個哨所或者倉庫,真是什麽苦都吃過了。可是因為玩命地跳舞,她的腰損傷了,再也不能回到舞台上,隻有改行。

部隊把她送到文學係來學習,她知道自己不一定能學出點什麽,但是不學點什麽以後怎麽辦呢?

我們兩個開始喝酒,酒是後來點的。我們還開始抽煙,煙是她帶的那種聖羅蘭。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茫茫戈壁那孤島一樣的軍營裏,無法與外界聯係,不允許找男朋友,得負責一個軍的業餘演出,她不得不認識了煙。但那一天她喝得臉通紅的時候跟我說:“以後我嫁人的時候就再也不抽了。”

這樣的話都說了之後,我們就成為朋友了。隻要是朋友,一切缺點都變成無所謂的東西了。而且,自從我知道她隻有十八歲,而且受過那麽多的苦之後,我再也不覺得她在飯堂寫那張紙有什麽丟臉的了。

楚娟是個可愛的姑娘。

她請我吃過飯之後,我就知道了她上英語課的規律。從那一天起,我自己就作出了一個決定,我要讓她每次一上完課都能坐著我的自行車回學校。我想到她一個小小的女兵在一望無垠的大沙漠上跳舞就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她,讓她盡可能脫離孤獨。我太清楚孤獨是怎麽一回事了,我又太清楚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是多麽重要了。我幾乎是懷著悲壯的心情來做這件事情的。

當我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麵前時,她除了驚喜和感激之外,還有一種複雜的神情。我知道她的意思,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在部隊裏跳舞,不可能沒有人動心,所以她肯定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雖然我們一起喝過酒,但她的眼神裏還是充滿戒備。我得理解她。

當楚娟坐上我的車時,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以後,你不要來了……”

我說:“為什麽?”

她想了一下才說:“你們的時間很寶貴,這樣太浪費了,我不知道怎麽來謝你。”

我討厭她用這種無聊的理由來迂回拒絕,就直接說:“我跟你說清楚,第一,無論接你多長時間,我什麽話都不會說的;第二,如果是一個哥哥來接自己的妹妹,她會不會說怎麽感謝這樣的話!”

她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真會說話。”

我說:“不是我會說話,我就是這樣想的。人是靠朋友才能活下去的,而且有時候我確實想做點好事,跟學雷鋒什麽的都無關,我覺得做點好事心裏舒服。”

她不說話了,但是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拒絕我。

我們好像真的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看演出,就有人開始傳說我和她在戀愛了。我倒真是想過要找對象的,但有楚娟這個小姑娘在這兒,誰也不會和我談這檔子事情了。我索性不去想它。

可是,有些感情是很難想象它怎麽發展的。在一次舞蹈晚會上,我發現自己控製不住了。楚娟對舞蹈的癡迷程度足以讓任何人吃醋,她看著那個名叫《小溪·江河·大海》的群舞,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本來我對舞蹈的興趣不是很大,陪著她看,是預備晚上回學校遇到什麽壞人的時候好保護她一下。可是看到她哭我就沒有辦法了。她就那樣靜靜地流著淚,還不停地拿手指去擦眼睛,這讓我想到自己的妹妹了。這真讓我受不了。

後來我把她摟到自己身邊,她非常溫順地靠在我身上,無助地抽泣著。當台上所有年輕美麗的舞者身上飛揚著的紅綢一下子隨著光的改變成了藍色,舞台上刹那間全是海洋的波動時,台下傳來人們抑製不住的掌聲,我的身邊卻傳來楚娟的失聲痛哭。

我們看不下去了。我半拉半抱著楚娟出了劇院,她在我懷裏哭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停住。我們默默往回走的時候,她小聲地說:“我再也不看舞蹈了。”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怎麽安慰她都沒有用,與自己一生最喜歡的事業擦肩而過,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了。如果要我放下筆,我會馬上死掉的。

“我一想到自己再也無法回到舞台上就忍不住要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舞蹈太殘酷了。我真不知道將來能幹什麽,要是那樣,我不是個廢物了嗎?”

我輕輕地替她擦掉了臉上的淚水,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臉,我突然說了一句自己都吃驚的話:“隻要你願意,即使癱瘓了,我也會養著你的。”

路燈下,她的臉“刷”地紅了。她好像有點生氣地說:“你說什麽呀,我從來沒想到讓誰養著我!”

我看著她的臉說:“我說的是另外一種意思。”

她不再說話了。我們默默地走著,半晌她才歎息般地說:“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可是,我還隻有十八歲呀,你能等幾年?你比我要大將近十歲呀!”

我一時有些茫然。我不是個善於騙女孩子的人,對這種實打實的問題我不能回避。楚娟也不再追問,她輕輕地挽住我的胳膊,隨著我的步子慢慢地走著。我仰望著天,天上布滿了星星,像我紛亂無比的心。是啊,我已經不能等很久了,很快就三十歲了,古人都說三十而立了,我還等什麽呢?

我們從事的都是在這個時代裏顯得十分悲壯的事業。楚娟的舞蹈已經夭折了,而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寫出點好作品來。想到在未來的日子裏,我在自己的部隊裏當著指導員,而她提幹之後也就是當個文化幹事之類的幹部,那以後的日子就不再有什麽浪漫了。如果真的想相聚,那又是極其艱苦複雜的調動了。那是我特別不擅長的事情。

星空下,我一聲長歎。

然後,我聽到了楚娟小聲的哭泣聲。當我扳過她的肩膀時,看到她臉上又掛滿了淚水。她一邊流淚一邊說:“你一歎氣,我太難受了……你,讓我想一想,隻要我知道自己以後能幹點什麽了,我馬上就告訴你……”

我不再說話,使勁兒地摟了摟她瘦小的肩。她還在那裏囁嚅著說:“……我以後,總不能光靠著別人吃飯呀……”

楚娟說完這句話以後就怕冷一樣縮在我的胳膊下麵。我們不再說話,在北京寬闊的大馬路上,看著遠處幹淨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小溪·江河·大海》中那無比動人的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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