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精典·當代卷

第七節 共一把傘

　　文現代的愛情有太多是詞條式。

詞條有許多可以是意義相近的，比如“表達”和“表露”，“注釋”和“詮注”，這兩個詞放進同一個句子中，都不改變其句子的意思。也就是說，換用其中任意一詞都可以，甚至還有更多的選擇，並不算置換概念。

現代愛情就是這樣，有許多可以候補與替代的。在鴻蒙開辟的初戀之後，我們就開始學習做近義詞條的練習。而初戀往往如雨後彩虹，易於夭折，我們的練習因而日益嫻熟。隻要句子成立就行了，又何必追究哪一個詞更貼近適合，哪一個詞都不是惟一。明白這點，你便能坦然地輕裝上陣，笑傲任何一個優秀或不優秀的男人與女人。

這其實不能歸於誰的錯，古典時代就有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定論，盡管有人試圖以“滄海之外還有水，巫山之外更有雲”來推翻，但動機總不夠道德與凜然，遠不及前句話來得傳統式悲壯岸然。羅大佑說：現在才是惟一。我們說：以前才是惟一。

在奠過初戀後，轉過身來，已是一副“何不遊戲人間，管他恩恩怨怨”的姿態，看世間身影南來北往，還有什麽能襲擊“免疫”過的內心。這點在男人身上尤為體現，脆弱的女人相對總容易再而三地感動，既已做好防備，哪怕是錢鍾書所說“第五縱隊”式女人也難以攻占了，“第五縱隊”向以間諜戰著稱，但暗攻顯然已難得手，明攻不是女人應有的風格，並且易讓男人避之不及。因此，成年女人最好別期望什麽真熾火焰的愛情，不溫不火地燃著，就是幸運了，即便熄滅，對於男人亦不會是一堆“永不複燃的灰燼”，還會有下一度的不溫不火，不卑不亢。

在內心，每個人其實都渴望自己不是一個可以輕易置換的詞條，而是一個無可替代的符號，鑲在對方的愛情字典中，隻說出一種語氣，隻象征一種意義，有著獨立的物質。如此先入為主，隻有互相成為彼此的最初與惟一，才可能實現符號。但人與人的情感往往難以如期相遇，在第一輪交手中就多留下障礙的陰影，這對“後來人”來說，是不公平的，而公平的辦法隻有一個：以不公平對不公平。誰都不是誰的白紙，誰也不是誰的最初與最終。

中途的散席於是司空見慣，在初始，就沒有誰去懷了堅定永恒的心。一位律師行業的朋友說，他們這行的“解體”率毫不亞於外行人士。讓人覺得法律本身其實有時都保障不了什麽，但倒是可以公私兼顧，利人便己的職業。美國的社科雜誌在談到離婚一事時已不再用“失敗”一詞，而換作了“結束”，從貶義詞到中性詞的轉換，包含了社會對這樣一樁日益普遍的事實的無奈與開脫。

這就是一種時代。一個情愛在嘴邊傳唱得愈多，內心卻愈覺失落的時代。

經驗有時是最叫人灰心的東西。也許有益，卻令人疲倦。

每個人都想藉此學會更好地保護自己，事實上，保護的結果卻是帶來了更大的傷害。就像你知道了冬天的葉子終會一片片落下，你以為心裏為此平靜，其實，那隻是蕭瑟。

貌似的平靜下掩藏著巨大的空虛。愛著，畢竟是幸福的，而沒有什麽比失去愛的能力更可悲哀。

在人生進程中，我們一直以為是學會保護的進程，事實上，真正的情感是無法被保護的，能保護的隻有自尊罷了。所謂成熟其實帶來的隻是表麵的實用主義，最值得珍視的東西卻被漸漸荒廢背棄了。這或許就是代價：成熟的代價。

經曆過的人都不願再去為愛情走遍千山萬水，絞盡心機。

失眠的夜終歸是不好受的。從婚姻的目的這個意義，愛情與非愛情也並無區別，殊途同歸，都是瑣屑地過日子。但如果我們曾看過一組名為“結婚照”的專輯，一幀幀發黃或發黴的結婚照，成為新古典婚姻主義的見證，講敘著鶼鰈情深，患難生死的愛情，印證著“無緣無愛怎能牽手”的樸素道理，他們或許不會在伊始，就為自己留下進退皆從容的後路。當然，也許，他們會說：那是上一代了。是的，這一代，還有太多的經營和娛樂可以替代銘心而累的愛情。

對於一顆真的曾經滄海的心，遲到的後來人隻有自歎晚來一步，但事實上許多人都是“初戀我們不懂愛情”，自尊或自信的受挫而非真正的愛的傷害，但這足以教會他們從今不肯愛得深入，並且理性地比較相互愛的多少，以致可能發生的愛隻能“常住於密封了遺憾的瓶子裏”，到最後，大家都不相信曾有愛情存在過，來臨過。

女作家林白在一篇小說中說，愛情隻是一種自我感覺，因此沒有放棄愛情犧牲愛情的說法，從來沒有的東西也就談不上放棄，就像你不能說放棄空氣。

是的，我們不能說放棄空氣。因為我們無法放棄。不管你承認與否，它都是一種潛在的必然的需要。

非常喜歡餘光中的《傘盟》：“如果夜是一場青雨淋淋/幸而我還有一盞台燈/一把精致的小雨傘/撐開一蓋暖黃的光暈/如果死亡是一場黑雨淒淒/幸而我還有一段愛情……”是的，愛情永遠是把古典的雨傘，不管傘外的塵世怎樣地嘈雜紛亂，傘內是一隅純淨熱烈可聽見彼此心跳聲音的空間。

一路上，你會碰見許多有緣的行人，千萬人中，相逢已是不易。但問問自己，迎麵而來的身影是否隻是一個多義的詞條，置換或遺忘並不是太困難的事，如果是，那就走過去吧，讓對方就此成為一個消逝的背影。而如果對方在你理性的防範之後，仍然固執地成為了你內心隱秘的符號，喧嘩或孤獨的時分，在暗處閃爍著不滅的印記，那麽，停下腳步，做共傘的人吧，一起涉過人生潮濕的雨地，即便不能共同走完，同行一路，也值得珍惜。

有句話說，因為愛而愛是神，因為被愛而愛是人。這世間，有太多的人無奈地選擇了單方，孤獨地愛著，或者被愛。

在雨中。

我卻多麽希望你能幸運：做一個人間的幸福的神。在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