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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南瓜花兒開

  旭江水流淌到蝴蝶山腳下時,激起一朵朵歡快的浪花,每一朵浪花都載著先輩們一個個委婉的故事……我的家鄉蝴蝶寨,依山傍水,是一個美麗的壯鄉山寨。旭江水流淌到蝴蝶山腳下時,激起一朵朵歡快的浪花,每一朵浪花都載著先輩們一個個委婉的故事。

在我的記憶裏,牛幹爹的故事給我的印象最深。我們那一帶盛行認幹親,那風俗很有些特別,大都是在孩子呱呱墜地的第一個早晨認幹親的,這就有一個非常巧合的緣分:母親剛生下嬰兒,胎盤還沒往蝴蝶山溝裏扔,前來串門問事的大人,第一個進門的就得認作幹爹或幹娘。進門的人,見屋裏八仙桌上擺著紅皮熟雞蛋,不用人言語,自個兒就心領神會地拿紅雞蛋吃。吃了紅雞蛋,就算有了福分,就算沾親帶故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幹爹幹娘,我的哥哥姐姐們就沒有,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幹爹幹娘都富貴。

我的牛幹爹就是個窮人。牛幹爹在我降生那天突然闖進我們家,不是故意來認幹親,而是準備衝我爹打架索賠南瓜的。

頭一天傍晚,天上下著小雨,我爹駕著牛車拉糞去田裏,半途遇見一條扁擔般長的大眼蛇橫穿土路。我們壯鄉人非常鍾情於蛇,視蛇肉為美味佳肴,什麽樣的毒蛇都敢吃。我爹急忙停車,掄著牛鞭去追殺大眼蛇。沒想蛇沒捕著,瘦牛牯卻將路旁牛幹爹自留地裏那幾分剛開花的南瓜糟踐了一大半。牛幹爹曉得後,一大清早就怒氣衝天地闖進我家,卻不知日前我娘還下水田插秧,後半夜就生下了我。闖進門的阿牛就成了我的幹爹,索賠南瓜的事自然也就成了旭江東逝水。

我爹在處理這件事時很有風度,他微笑地等著牛幹爹吃了紅雞蛋,等著牛幹爹改變了剛進門時憋得發紫的臉色,才輕輕地拍著牛幹爹的肩膀說:“這是我的兒,也是你的兒;這瓜是你的,也是我的。牛兄弟,我地裏也種有幾分南瓜哩,咋個折騰隨你便吧。”

寨裏人種南瓜是用來度饑荒的,而牛幹爹種南瓜卻是用來捕魚的。南瓜長得有雞蛋那般大小時,就被牛幹爹摘下來,他把摘了滿滿一鍋的小南瓜,端到停泊在江灣邊的小木船上,生火煮瓜,煮熟了就往江心上撒。帶著清香味兒的南瓜漂浮在水麵上,江裏的大魚就一口口囫圇吞下,皮涼心燙的南瓜在魚腹中發作,那魚便浮出水麵亂闖亂撞,場麵十分悲壯。牛幹爹欣喜若狂,操起家夥就捕撈,這個時候,蝴蝶山腳下的旭江江畔,就蕩漾起一陣陣歡快的笑聲。在那個受凍挨餓、鬧饑荒的年月,這種笑聲是多麽稀罕而難得啊。我的童年時代,就是在牛幹爹那種朗朗的笑聲中度過的,我喜歡跟牛幹爹下江捕魚,對於我來說,那是一種能被嚇破膽、又能讓人捧腹大笑的遊戲。

牛幹爹用南瓜捕魚這一絕招,也付出了代價,在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裏,南瓜是被家鄉人視為生命糧的呀,一鍋小南瓜能捕幾條魚,解頓把饞,可這些南瓜長大了,起碼能夠飽一家子好些個苦寒的日子哩。餓著肚子找樂兒的事情,居家過日子的百姓人家是不讚賞的,惟獨我的牛幹爹十分青睞這份樂趣,一到南瓜開花兒時節,他就心癢癢,忍不住下江去尋樂事。寨裏人就喊牛幹爹叫“怪牛”,喊得三村六寨家喻戶曉,牛幹爹就隻有打光棍睡涼炕的命了。

我的爹娘看著牛幹爹打光棍,心裏都很焦急,卻又愛莫能助。我滿周歲那年,牛幹爹已經是近四十歲的人了,我娘托表姨做媒,從千裏之外的靖西山村,帶回一位女子。那女子姓劉,排行老五,劉五妹比牛幹爹小四歲,她的嘴大,講話粗聲粗氣,吃起飯來像牛嚼草料,一頓幾乎能消滅一隻大南瓜。劉五妹在我們家住了三天,第四天就跟牛幹爹成親。記得那天一大早,我娘就下地摘了一簍小南瓜,給牛幹爹送去,吩咐他下江去捕魚,好給酒席添道葷菜。牛幹爹被我娘的細心張羅所感動,提起南瓜和打魚家夥就下江,中午時分,便拎回兩尾大鯉魚。牛幹爹的親事辦得很簡單,我們兩家隻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飯而已,其他風俗習慣都在理解和不理解中給免去了。

吃完飯,我娘問劉五妹:“妹子,來了幾日,這裏的日子過得慣嗎?”

“過得慣。”劉五妹爽快地回答。“喜歡我們這裏嗎?”

“喜歡。”

“喜歡這裏,你就跟阿牛一起過吧,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娘說完,叫我爹點火把照路,就帶著我們兄妹回家了。豈料,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牛幹爹就把我們全家鬧醒了。我娘慌忙下床,隔著窗問牛幹爹:“咋的啦?”

“她走了。”牛幹爹說,聲音很低沉。

“去哪兒了?”

“回靖西去了。”

“為哪門子?”

“她有老公有娃兒,還有個得了癌症的老公公。她老公為了給老人治病,家什都變賣光了,還欠了一P股債。她是怕熬這個苦水窟窿日子,才撇下老公和娃兒逃出來的。”

“五妹子講的?”

“是她提出要走的?”

“不!她不願走。我夜裏打發她搭船走了,拆人家的廟來蓋自家的庵,咱不幹這事。”,牛幹爹做得似乎很有人情味。但是,對於我們家來說,簡直是做了一場噩夢:我爹娘為了牛幹爹能成這個家,將攢給大哥成親的錢財全搭進去了,光在我娘的表姨身上,就花去一頭豬的錢。這下子可落得個人財兩空,牛幹爹是不會知道這個沉重代價的。若幹年之後,再提起這件事時,我娘仍傷心得老淚縱橫,捶胸頓足地罵她的表姨是個“吃黑錢的臭媒婆”。

日子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我終於初中畢業,考上了高中,要到三十多裏外的鎮上讀高中。在我們蝴蝶寨,能讀完初中的子弟已經很少,能考上鎮高中的,更是寥寥無幾。我能到鎮高中讀書,全寨子都轟動了,直誇我們家的祖墳有靈氣,誇我腦袋瓜聰明,以後會有出息。我爹娘卻樂不起來,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爹把通知書捏在手裏老半晌,才說:“我們家交不起學費,沒有能力支付你上學的食宿費用。”我傷心地跑到旭江邊上哭了整整一夜,我是多麽渴望能到鎮上讀書啊!

牛幹爹找到我的時候,已經是翌日旭日東升。在夜裏,我曾聽到他和我的家人爬上蝴蝶山無數遍地呼喊我。他一把摟住我,擦幹我臉上的淚水和露珠,問:“兒子,想讀書嗎?”

“想。”我答。

“幹爹想辦法,一定能叫你讀上中學。”

那天,牛幹爹找我爹進行了一次關於我升學問題的談判:“你不能就這樣把兒子的一生給誤了。”

“我不願誤他,可咋辦?老大成家的債還沒還清,老二又到結婚年齡了。”

“你說過,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隨我咋個折騰。”

“我說過。”

“那我來折騰!”

牛幹爹說到做到,他白天下地拚命幹活兒掙工分,早晚就下江打魚。打到的魚,就托船客老友捎去賣。那年,他地裏和我們家地裏的南瓜一個也結不大,花骨朵沒掉就被他摘去做魚餌了。他還隔三差五地往鎮上跑。事後,我們才知道,他是去鎮醫院賣血。一個月下來,牛幹爹瘦得像生了一場大病。

鎮高中開學前兩天,牛幹爹揣著四十多元錢進了我們家,很興奮地通知我準備去鎮上讀書。他怕我們不相信,就一五一十地解釋,他到學校打聽過了,每個學期的學費可以分兩次交,還說我每個星期的夥食費,他都負責按時送去。望著牛幹爹那張變得黑而瘦的臉,我們全家人都驚呆了。我娘流著淚說:“兒啊,你認了個好幹爹。快給你幹爹磕個頭吧。”我依著娘說的話,給牛幹爹磕了三個頭……旭江的春天越來越美麗,蝴蝶山下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在外讀書的我,常常在南瓜花開時節,回到故鄉,回到蝴蝶山下,摘一籃小南瓜,采擷幾朵橘黃色的南瓜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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