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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童年的燈

  炕很大。聽見外屋的門閂響了,三個姐姐和我開始脫衣服,最小的弟弟一擦黑時就睡著了,最後是母親脫衣服的聲音。如果母親發過脾氣,屋裏就沒有聲音,多數時候我們是又笑又鬧,直到困得睜不開眼睛。母親睡在挨著牆的一邊,懷裏摟著還在吃奶的弟弟,牆上有一個牆窠,煤油燈就在裏麵長年穴居,恰到好處地穴居。

母親問:“都脫了衣服了?”沒有聲音。“吹燈了?啊?”有時似乎已經聽到了母親吹燈時“噗”的一聲,有時是燈已經滅了,姐妹中就有人在猶豫後又決定性地說:“我得解手!”“我得換背心!”這時母親便半是生氣半是無奈地說:“早幹什麽了?”

燈吹滅了,炕就更大了,似乎大得無邊無沿,讓夢可以任意翻跟頭。我從每個窗欞格裏都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天上的那一絲月牙,像春天新萌的小草,那麽細的一絲,一眨巴眼就會找不到它,找不到我越是仔細找它,找來找去就隻見滿天星光了。我開始做夢,把一具小軀殼留在炕上,不知穿著怎樣一雙鞋子去了夢鄉。

“娘,我解手,娘?”我總是第一個起來解手。母親咳了一下醒來,聽著她在枕頭邊摸索著,火柴盒響了,擦著一根,她用手捂著,擋住門簾底下掃進來的風。煤油燈亮了,我揉揉眼睛鑽出被窩,睡意目龍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繞著姐姐們的被窩,有時會踩著姐姐們的頭發、胳膊或腿,最容易踩著的是三姐的小豆角辮,她的小辮又細又長。解完了,鑽進被窩喊母親吹燈時,她又睡著了,“娘,吹燈,娘?”母親又醒來欠起身子吹滅燈。過一會兒,“娘,我解手,娘,我憋得慌!”是三姐,她聲音很大。母親趕緊摸火柴點燈,因為我和三姐剛剛不尿炕了,她上炕躺好,母親又吹了燈,窗外那隻大公雞用力拍了拍翅膀,聲音大極了,隨後它報出了時間,“十二點。”姐妹們都醒了,給這個夜晚來個小插曲,講講自己做的夢,嬉鬧一番才睡去。後半夜,又是大姐二姐起來解手。這樣,母親每夜裏都得十幾次地點燈吹燈,一次也不能偷懶。盡管這樣,母親對於煤油燈的權力還是讓我們敬畏和羨慕的。有時為了把我們姐弟五個解手的時間集中一下,一個姐姐起來,母親就通通把我們攆起來,可是我們是多麽地埋怨母親逼我們起來,那時誰也沒算過母親一晚上要點幾次燈吹幾次燈。

有時是因為沒有錢買不到油了,我們就得早早睡下。有時甚至沒有月光,這樣的夜裏,容顏疲憊黯淡的母親就是我們的燈,母親的聲音引著我們去找到尿桶,挺困的時候頭也會稶一聲磕在牆上,母親就說:“真沒出息。”

夏天,蚊子很多,一到晚上母親就把蒿草編結的圈子掛在牆上,於是夜裏醒來,看見很大的蒿草圈子的一頭明明滅滅,屋裏彌漫著一種苦澀的氣味,苦澀中還有一種微渺的清香。我想,大概蚊子們享受不了這種氣味,聞到了便會暈頭轉向,然後它們就不舒服,逃跑或者就死去了。

聽見母親拉風箱了,一拉一送的聲音,那真是太平歌詞,這就是一天的開始。我坐起來,看見牆窠裏的油燈旁放著十幾根燃過的火柴梗。姐弟們還沒醒,一排子腦袋紮在被窩裏,亂蓬蓬的,像羽毛很多的小鳥。大家都醒來開始找衣服穿衣服,我和三姐的衣服都是一樣的,總會穿錯,發生矛盾,到底我們得互相給對方係後背的衣服帶子和扣子。然後就從被窩裏找皮筋、卡子。

母親忙完家務就下地了,下地前再三囑咐大姐管好我們,不要到哪兒哪兒去玩,然後再問大姐:“記住了沒有?”大姐必回答:“記住了。”母親才走。大姐領我們去土疙瘩上玩,去場院裏玩,場院裏有時從潮土裏蹦出來的黑豆黃豆,我們撿了交給大姐,大姐回家來給我們炒著吃。在大鍋裏,每一粒豆子都要在鍋底蹦一下,起初聲音零零落落,後來就喀叭兒喀叭兒連在一起,熟了,用小笤帚掃出來,在炕沿上分成五份,關鍵是要分勻,隻是弟弟總要多得些,大家也沒意見。豆子分不勻時就會吵嘴,大姐給平息了:“怎麽著,總看別人的多,其實是一般多的,要不,誰要我這份!”大家都沒話說了,因為她那份看起來最少。自己吃完了,手心朝上向別人要幾粒,別人手心朝下放謎底一樣放幾粒,這幾粒吃起來也最香。有時母親去地裏幹活,也給我們留下活,就是推碾子。碾子是與煤油燈一樣重要的。村裏有兩個碾子,村東頭一個,村西頭一個,村東的那個設在一棵老槐樹下,村西的這個安在舊廟裏。有糧食下來的時節碾子會很忙,人們用畚箕壓畚箕的方法排隊。碾盤是圓的,推碾子的路是圓的,便有了圍繞它的走不完的路,我們就是靠了這鐵石心腸的碾子完成了消化粗糧的第一步。

晚上我們又回到煤油燈下,母親做針線活,大姐縫沙包,二姐刨鍵子,三姐找來一本小畫書,這樣圍在煤油燈下,誰也不能影住誰,包括頭也包括一縷頭發,煤油燈是很容易產生黑影的,而且大大誇張了實物。一晚上大家都在說“別影著我”,其實誰也不是故意的。母親高興的時候就教我們念童謠:“一塊石頭四方方,騎著大馬去燒香,大馬拴在梧桐樹,小馬拴在樹枝上,推開廟門叫娘娘,娘娘插著花,爺爺光腳丫,娘娘施著粉,爺爺咧著嘴兒……”這是一首多麽古老優美的童謠啊!

而且小馬隻需拴在樹枝兒上。

有些日子裏,地裏任何糧食還沒下來,家裏糧食口袋也輕了,青黃不接,母親做的飯就很稀薄,母親的脾氣也很壞。有一天我們為鍋底的一點稠米飯爭搶,母親就煩了,她開始不停地嘮叨,火氣越來越大,直至說:“生你們這些小東西幹什麽,早知這樣,生下來時就把你們一個個掐死!”因為她經常說掐死我們之類的話,而且是衝我們四個丫頭,我於是抗議道:

“你幹嘛要生下我們,我們得受多少罪呀,吃不飽,還不如那時掐死我們!”母親大吃一驚,我的話狠狠傷害了她,她大怒:“你這個死丫頭,你真沒良心,拉扯你這麽大,你還都還不清,你還……”我也變得很不是東西:“還不清,是,那隻有讓你掐死我!”母親把碗呼地放在桌上,“你……我今天非掐死你不可!”我倔強地伸出脖子,母親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她一哭,我們姐弟五個都不分青紅皂白地哭了,母親的哭聲越大我們哭聲也越大,母親的哭聲小了我們的哭聲也變小。在那些年月裏,母親有時偷偷地哭泣,我們若是發現了,不知母親哭泣的原因,也不需醞釀感情,就馬上跟著哭,因為發現母親的哭泣就足以讓我們傷心透頂,讓我們哭泣,然後我跑出了家門,因為母親讓我“滾”,我發誓不回家了,我還是太小了,隻好在晚上又溜回來,不敢說話,小心翼翼地上炕,隻等吹燈,母親沒看我一眼,隻是躺下時多了一聲歎息。我睡不著,從窗欞格裏看天上的星星。一會兒就憋得慌了,也不敢喊母親點燈,真後悔自己不該給母親吵架,又憋了一會兒,怎麽辦,就去壓三姐的小辮,她醒了,就要解手,娘點了燈,我也趕緊跟著起來,以為母親會計較,她如平常一樣又睡著了。我喊醒她吹了燈。我想起了母親喂的小雞兒,老雞孵了小雞兒,如果要隨入別的小雞讓老母雞給領著,白天是不成的,得在晚上把小雞隨進去,第二天小雞兒們都分辨不出哪隻不是手足,老母雞也以為都是親的,就如一家和睦相處了。而我們做了錯事,也學這一手,天黑時溜進家,油燈不很亮,在土炕上睡一夜,母親便什麽都原諒了,多虧了這條土炕和牆窠裏的煤油燈,不然會感到多麽無助啊。

有一天母親決定要把我們姐四個分到東屋去睡,這決定可非同小可,我最不願意了,可是母親已經像老母雞攆走小雞一樣心腸變硬。母親分給我們三床被子,做了一個簡單的煤油燈。看見東屋的牆上有同樣一個窠,我想這條炕是我們的樂土了,母親把煤油燈的掌管權交給了大姐,這真叫我們眼饞。因為炕沒有挨著灶火,又正值寒冬,第一夜我們可挨了凍,我被凍醒了,好一陣子辨認屋裏的氣息和土炕,像往常一樣我喊:“娘,點燈,娘!”沒有動靜,完全明白後我心裏有些難過,想起睡覺前母親安排我和二姐通腳,大姐和三姐通腳睡,喊不醒大姐,就把身邊的三姐推醒。她蹬了大姐兩腳她才醒,大姐明顯地是個新手,點了好半天才點著燈。

第二天我們就開始燒炕了,炕熱了就能舒服自如地做夢了。好多時候透過門簾,總覺得母親屋裏的燈光明亮,比我們這盞要明亮溫暖,為什麽總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我們這盞燈是母親那盞分出來吧,也許一切的光都微弱於母親的光吧。

於是睡覺前總到母親屋裏,對著那盞燈掂掂腳或搓搓手,愈感到母親的燈不同於我們的燈。夜很長,夢見娘疼我,給我們做了好吃的,有時是在夢裏醒來,有時是在夢裏的夢裏醒來,夢裏說不是夢,醒來還是夢,夢像是被中括號小括號括在最裏邊的,終歸是夢,很失望的。夜裏起來解手,我還總是喊:“娘,點燈,娘?”總也改不過來,有時大姐睡得很死,不得不踹她一腳或擰她一把,她就抱怨:“以前娘管著燈覺著眼饞,原來這麽煩人,你們一宿解幾回呀,老是解手解手的!”過了些天,大姐也習慣了,也像母親那樣不厭其煩地點燈吹燈了,很負責任。

睡覺前鬧騰一頓,吹燈前都要把被子掖好,姐妹們要像一棵洋白菜一樣抱緊,熱乎氣才不會從被窩裏散出去。母親的燈總是在我們的燈滅了之後才熄,也許母親是在做針線活,也許是她要等我們睡了之後才肯安然睡去。被子裹得很緊,隻露出半張臉,我透過門簾看見母親屋裏的燈光,明亮溫暖,幼小的我渴望再次得到母親的疼愛,可是我們已經被母親分出來了。

我很難過,像是長大後的鄉愁,我的眼角滲出一小滴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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