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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散文二章

  讓我為你唱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這首歌,對不止一代人來說,是耳熟能詳的。那時候許多文藝作品,往往像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一樣,以鳥起興,來段抒情,比如“天上飛來金絲鳥……”“南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大雁落腳的地方,草莓花兒香……”戲曲中也不少,“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一曲黃梅戲,更是膾炙人口。縱觀起來,這鳥文化的脈絡非常清晰又源遠流長。但是今天歌壇上一會兒刮剛猛如鐵、聲嘶力竭的西北風,一會兒吹柔情似水幽怨纏綿的港台風,歌手多如牛毛層出不窮,但卻很少有以鳥起興抒懷的。

不過,這不能怪歌手們。在今天,又有幾人看見在微風細雨、紅桃綠柳中斜飛的紫燕、看見排成人字形、一字陣在秋空高高飛過的大雁、看見過那雲邊展翅盤旋的鷹隼、看見那高叫“半斤八兩”的白頭翁、那給人帶來愉悅之感喳喳歡叫的喜鵲?

鳥兒罕見,讓人哪來靈感?其實留意一下身邊,不要說這些鳥兒了,就是最普通的麻雀也少見了。

本來,麻雀是一種最多見最微不足道的小鳥了。一九五八年全黨全國動手,以當年推翻三座大山的革命熱情向它開戰,敲鑼放銃紮草人,將這沒有牙齒的小東西和武裝到牙齒的帝國主義一道列為大敵,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那時麻雀會飛著飛著疲乏驚恐地從空中掉落下來。據說後來有幾位科學家扮演起犯顏直諫的直臣的角色,為麻雀請命,終於天開眼取消了對麻雀的追殺令,這種小鳥靠了它頑強的生命力又恢複了其種群。

其實麻雀也是最喜歡與人類相處的一種野生小鳥,早在宋代就有以畫麻雀出名的畫家了,當時是把它叫作瓦雀,這鳥名正說明了它與人類友好相處的關係已是曆史悠久。每到清晨,它最喜歡在人的窗前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了,似乎是在叫人早起。今天你要再躺在床上聽窗外麻雀的叫聲,似乎這樣的機會已不會太多。在一些高樓林立的新村,更是寂無鳥聲。有時我也會覺得奇怪,人民戰爭也並沒有消滅得了它們,如今為何芳蹤稀少了呢?有時夜晚我們可以看見有的青年打著手電,手持一柄汽槍,照著林陰樹,尋找棲息在枝頭的麻雀。要說肉類食品之豐富,現在可能是曆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比擬的,要說他們啃那小生命的幾絲幹巴巴的肌肉有什麽味道,恐怕他們也講不出那其中的樂趣。更有人晃悠了半夜,將打死的麻雀隨手丟在垃圾裏,他們說侍弄那東西吃太煩,又沒什麽吃頭,他們尋找的,大概正是這種殺戮的樂趣!今天,汽槍射鳥已很少見,大概是槍支管製所帶來的進展,令人欣慰。但要說槍彈洞穿鳥的胸脯的事已經絕跡那也未免太過樂觀,我至今還珍藏著一粒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微型鐵珠,那是在一次宴會上,從一碟店老板神秘兮兮推銷的菜肴中吃出來的,他說這隻鳥來自長江口。這種霰彈獵槍並沒有退出曆史舞台,不知有多少鳥兒在它們的轟鳴聲中魂飛魄散!我母親退休後無事,常將淘米時剔出的黴黑米和穀米放在天井中,起先吸引了幾隻小麻雀,後來天天有一大群麻雀定時飛來,於是剩飯甚至大米,天天半碗,被用來飼喂麻雀,從中她也獲得了無窮樂趣。但有一天,她哭喪著臉告訴我,那些麻雀突然一隻也不來了。請教了幾個人,有人告訴我說,這一定是給人網了去了。因為這些鳥已經喪失了對人和不明來曆的食物的警惕性,很容易地被一網打盡了。有時走過熟菜店,有時在菜館裏,看見那“煎雀”“小鳥”之類的菜,心中便增添了反感。人類不靠這微少的鳥肉生存,為何還要通過剝奪它們的生命來索取那一點點可憐的肉呢?

不過對鳥類最大的災害似乎還在於它們還不懂逃避。比如有人拌了毒藥用來毒鼠的餌米到處撒放,結果鼠沒毒著幾隻,鳥卻遭了殃。這些鳥在啄食這些毒米時,還以為是人類賜給它們的一片愛心呢,邊吃邊起勁地呢喃著互相交談。農田裏噴灑了農藥,使那阡陌縱橫的農田,也就彌漫著殺機。假如你在田頭看見昨晚還在啄食草籽,今天早晨就已經肚腹朝天,兩足因痙攣而萎縮、羽毛被露水濕透、全身已經冰冷僵硬的小鳥時,不知你心中是否會為大自然夭折了一個弱小善良快樂的小生命、為大自然的一位歌手無緣無故無任何價值地被害而灑下兩滴傷感的淚水。有一次,蘇州有家電視台拍攝了陽澄湖畔一家汙染嚴重的工廠,其中有個鏡頭讓人揪心難忘,一隻鳥在有毒的汙液中已近垂死狀態,它那無望的眼神哀憐地看著你,既無憂怨也沒仇恨,隻是靜靜地等待死亡。本來它可以在水草中、樹梢頭或者你的屋簷下築一個巢,為你歌唱、為你作伴的,它也可以無憂無慮在山崗上,藍天下自由自在飛來飛去的。沒過多少時間,它就跌倒在汙水中,被那泛著枯草黃泡沫的汙水吞沒了。

二十多年前,西方出了一本書叫《寂靜的春天》,當時我們有點幸災樂禍,認為這是西方資本主義沒落前途大大不妙的寫照。然而這本書引起了西方全社會的震驚,環保成了許多國家的基本國策而受到普遍重視。在西方國民生產總值遠遠比我們高得多的國家,天比我們藍、水比我們清、空氣比我們清新、月亮比我們的皎潔!有一次我去一所大學參加會議,一位丹麥朋友誠懇地說,你們不要走我們的老路,先發展、先汙染,有了錢後再治理,這段彎路想來偉大聰明的中國人民是不會走的——你們蘇州的河裏應該有魚,還應該有……還應該有什麽呢?他沒有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遐想的空間。後來,我看到一位香港旅行家的文章,他到法國東北部的斯特拉斯堡去旅遊,在依爾河畔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這裏有點像巴黎聖母院一帶的塞納河,不過,這裏更加玲瓏一些,而且不時還會有一群群白色的天鵝,在閃爍的水麵擦身而過。走累了,還可以坐在河邊的長椅上,欣賞一下平靜的河麵,看看兩岸有特色的建築物,和船上的遊人打個招呼。”他描繪了一幅如用長笛吹出行板的歌一樣美麗的圖畫,但這畫麵中最亮麗的無過於河麵上浮遊的仙女般的白天鵝了。

有一位朋友來看我,給我送來了一些她正旅美的親戚從美國寄來的幾幀照片,請我推薦給報社發表。其中一幀照片拍的是一群野鴨憩息在湖邊。我給它取了名叫“野趣”,心想我們自然界這樣寧靜的角落實在太少了。朋友尊重我,沒有說什麽,而是讓我看了美國來信,那不過是人家一個住宅小區裏的小湖泊的一角小景。我為我自以為是的無知感到難為情,但又忽然想到,蘇州的河曾被無數人引為東方水文明的典型而謳歌,看描繪蘇州水巷的畫,總覺得缺了一點生機,有時畫家在水巷的窗台上點綴一盆紅花,在牆頭抹上幾筆野草的新綠,雖頗見匠心的工巧,但總覺這紅的或綠的都顯得孤寂。蘇州的河裏不僅缺少魚,更缺少水鳥。假如說蘇州的河道裏有哪一天也應該浮遊天鵝、石拱橋堍憩息著野鴨,一定會被人說成是第一千零二夜的故事。水城蘇州不敢有這個夢想。我想起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副秘書長錢燕文的一段話,“鳥類對我們人類來說,是做出了很大貢獻的。鳥類是人類的朋友,是大自然不可缺的組成部分,隨處都能見到它們的蹤影,也正是它們把我們的生存環境點綴得多姿多彩,顯示生機勃勃的景象。”真的,假如沒有鳥類,人類活在這地球上,會感到很寂寞很孤單的。

前兩天,我來到蘇州古城中的一個花鳥市場,無數千姿百態的鳥無一例外關在籠子裏。這樣的鳥市場我在南京夫子廟等地也見過,據說北京玩鳥更瘋,鳥市場的規模也更大,並且生意出奇地“火”!這十幾年來,中國人的生活日漸富裕起來,玩寵物已成時髦,鳥市場就應運而生,而全中國,怕有幾百個之多吧,一年該有多少鳥兒被捉來作玩物出售呢!我看見一個鳥販子高坐在藤椅裏,腳踩在一隻很大的扁竹籠上,一邊抽煙一邊抖著腿兒大聲招徠顧客:“這鳥不叫我摔死給你看!……”

鳥在他腳下不是嚇得呆若木雞便是亂竄亂叫,在這裏,人對鳥類的生命的主宰力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他腳旁還有一隻小籠子,裏麵一隻鳥一聲不吭隻是用嘴插向籠竹竿之間的空隙,在大自然裏,樹葉隙和草隙間有這麽一道縫,它一定能鑽過去,但這次它遇上的是人的製作,使它額頭一片血肉模糊仍無法逃脫這樊籠,看著它不顧疼痛地不停地撞,我真想叫它停止這徒勞的努力,但看來它的倔強和對大自然的渴望使它決不會停止這悲壯的拚搏。

這時走來兩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女,男的一表人才,英俊瀟灑;女的氣質高雅,婀娜漂亮。男的說,“親愛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買一束紅玫瑰一束白百合給你。”女的說,“不。”

男的又說,“在你父母的祝壽宴上,我要買一隻三尺高的裱花奶油大蛋糕。”女的搖搖頭,“不嘛。”男的脾氣真好,又說,“為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要去電台為你點一首歌,報上刊登一則祝賀廣告,那一點錢算不了什麽。”女的還是嬌嗔道,“不。”“那麽,”看來那男的十分寵愛嬌妻,“親愛的你打算要做一件什麽有意義的事呢?”那仙女般的姑娘指著那隻可憐的小鳥說,“買下它,把它放歸大自然。其實鳥兒從來沒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人類的事。讓它自由自在地去生活、歌唱、繁衍後代,與人類作永遠的朋友。”那男的又高興又激動:“這真是個好主意,就這麽辦!”他立即買下了那隻鳥,打開鳥籠,那鳥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鑽出籠子,鑽過擁擠的人群,直向天空飛去。放飛一隻生命,那將是生活中多麽有意義的一件事!然而這最後一段美麗的故事,不過是我的虛構。鳥兒沒有逃進天空,我細視天空,天空如今確實寂寞了好多。你可以年年唱或年年教孩子唱“小燕子,穿花衣……”事實上你未必能年年見到燕子。這真讓我想起了一首古人的短詩,套用出來,“一首‘小燕子’,雙淚落君前!”你當然明白,這豈止是燕子!

遠去的叫賣聲蘇州真不愧是一座曆史文化積澱深厚的古城,小巷裏時不時傳出那樓梯夾板裏的一堆破紙原來是太平天國的文件,那半死的紅豆樹是明代一位侍郎手栽這樣讓人吟詠把玩不已的故事。就是那小巷叫賣聲,也被人發現了其中民俗學文化學美學等等的重要價值和無限詩意,不僅博物館叫人模仿了,錄成音帶,放給參觀者聽,更有當地熱愛家鄉的文人才子們不時將這已成絕響的兒時記憶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擦拭去時光所留下的塵灰和鏽斑,寫出一篇篇珠璣般的錦繡妙文來:《小巷賣花聲》,《金黃的醃金花菜》,《梨膏糖小憶》,《香糯熱白果》,《篤篤篤,賣糖粥》……看得人悠然神往,覺得那真如一首拌了蜜糖的玫瑰詩。“賣芝麻糊哎——”電視廣告裏那一聲吆喝,讓人驚歎小巷叫賣聲竟能被藝術得如此輝煌、溫馨,女兒忍不住問,“那時候,小巷裏回響的,就是這樣的叫賣聲?”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在我的腦海深處,也回響著許多小巷叫賣聲,當然,也如那電視廣告一樣,那一聲聲叫賣所伴隨的,是一幅幅畫麵。那賣金花菜的老太,穿著已發白的藍竹布裙,衣服上往往綴有不少補丁,臉色黃中發焦,就如冬天的樹幹一樣蒼枯。她們出來賣醃金花菜,經常是挎一隻小竹籃,籃上兜蓋一塊毛巾。撩開毛巾,裏麵是一些醃金花菜。金花菜,上海等地又叫草頭,大概是苜蓿類的草本植物,蘇南往往春天時割取了柔嫩的梢頭炒作菜蔬,農村人則將草頭醃在甏裏,封好口,經過一段時間,碧綠的草頭就變成金黃色,大概是乳酸菌發酵的作用,醃金花萊有一種酸香味。我們看見那躑躅而行的挎籃老太:“哎,買醃金花菜!”她不以我們口氣生硬為忤,反而滿臉堆笑:“弟弟,你要買多少?”“兩分錢,甘草要多撒點!”一副大爺派頭。這是蘇州小巷的嫡傳伎倆,至今你可以看見蘇州市民買一碗餛飩、吃一份炒麵,生意雖小,但挑剔精明、神氣活現的大爺派頭還是常常要摜出來的,這完全是因為蘇州的文化很深厚的緣故。那老太像侍候大主顧似地點著頭:“好格,好格,甘草多一點。”她取出一小方紙,夾一點醃金花菜,又拿出一小節竹管,在醃金花菜上撒一點甘草粉。

我們齊叫“多點!”“好格,再多點。”她的年齡已是我母親的嬸嬸,但這份謙恭到今天想來仍讓我汗顏。

那時街頭巷尾小店鋪裏有山楂片鹽金棗鹹味糖米花糕之類出售,如今看來是製作粗陋又不衛生的賤食,但醃金花菜更是等而下之,從沒有哪家小店鋪有賣的。然而作為農家的小副業,它幾乎不需投資,那時養雞養鵝是資本主義尾巴,這一點醃金花菜,想來對無產階級鐵打江山不致構成大的危害,因此一些鄉下老太便進城來做這種小營生。有一次,一個賣醃金花菜的老太到我家來討熱水喝,她的午餐是家裏帶來的菜葉麵餅。我媽媽給了她一搪瓷缸開水,攀談說:“你這點年紀了,中午吃碗陽春麵,又可充饑又有熱湯,還是很實惠的。”陽春麵是指沒有任何澆頭的光麵。然而老太苦笑了一下:“阿姐,你說笑話了。一個三分兩分賣醃金花菜的老太婆,還想中午進麵店吃麵條?”過了一會她又說:“弟弟阿要吃醃金花菜?我不要你錢,給我幾粒止痛片吧。我男人生鼻咽癌,吃癩蛤蟆土方,看來早點晚點是要走路的。鄉下人,這也叫沒有辦法。”

很可惜的是,家裏沒有止痛片。那時人生了病都要抗一抗的,能不吃藥盡可能不吃藥,為的是替國家節省一點。她有點失望,道了聲謝就走了。“阿要買醃金花菜——”她叫出巷子去了,那叫賣聲永遠地留在我心裏了,但我回味不出其中姑蘇曆史文化的韻味,隻覺得那真是一聲歎息。

秋風漸緊並且爬到電線杆上嗚嗚叫喚的時候,便能在蘇州小巷裏聽到“香裏香來糯裏糯”的賣炒白果的叫賣聲了。那炒白果的,挑一副破擔子,前頭一隻半死不活的煤爐,後麵挑著的水桶裏,泡著白果。他們的營業時間,多半在午後到晚上,因為那時孩子放學了或者晚飯後在巷子裏玩,“小把戲”便是他們的顧客群、衣食父母。他們走得慢,叫賣聲低沉沙啞,有生意了,便歇下擔子,從水桶裏撈出幾顆白果,丟在小鐵鍋裏,用蚌殼鏟翻來鏟去,嘴裏還念念有詞,很快就吸引了孩子們圍成一圈,看他表演,這時他期望的眼光就在孩子們身上掃來掃去,希望第二位主顧緊跟著誕生,那眼光讓人看了覺得心酸。據說,那白果已煮熟,所以炒一會兒就熱了,熟了。有一次,我在肖家巷看見一五十多歲的男子在賣炒白果。白果成熟時,往往是深秋初冬,這時賣炒白果,也算是一種時令小吃吧。天已很涼,肖家巷那株大銀杏樹早已光禿禿地不著一片葉子,他卻穿著沒後跟的襪子,縮著頭頸,一邊吸著清水鼻涕,一邊半催半誘地對孩子說,“阿有了?這樣好吃的白果阿有啥人再買了?”我可憐他的瑟縮之狀,不忍心聽他的如歌的叫賣聲,也不忍心看他的表演吃他的白果,對他連連擺手遠遠地躲開了。走好遠了,還聽見他在叫:“回來,回來看看不買不要緊格……”第二年初夏時,我又看見他和另一老年男子在今天酒家菜館林立有美食街之稱的太監弄,用一隻方杌子,支著一隻小方煤爐,上麵一隻鐵鍋,放著油。與炒白果火不能旺不同,油炸要的是大火,那老年男子一手持鐵火夾,一手拿把破蕉扇,啪嗒啪嗒煽著爐子。那人用餛飩皮子抹一點點豆沙,再蘸點水捏合成長方形,丟進油鍋炸,那東西受了熱,鼓了起來,浮在油上。油鍋裏還丟了一塊樹皮,弄得半條街都是一種怪怪的味道。我問父親,“他們賣的是什麽?”我父親不屑一顧地說,“什麽也不是,自己瞎搗鼓弄的不知什麽名堂,騙騙小囡幾個錢而已。”那男子正吆喝:“噯,剛出鍋的香脆果……”

一見了我父親,知道這杜撰的東西能騙小孩不能騙大人,他有點難為情,尷尬地笑一笑,“沒辦法……嚐嚐……”細想起來,這種不成器的小名堂,能賺多少微薄之利?但大概他們既無什麽手藝,也無什麽本錢,就隻能這樣糊日子。

我們小巷裏賣醬油螺螄、賣桂花酒釀、賣梳頭木花、賣豆腐花、賣晾衣竹竿、賣青菜蘿卜、賣糖芋艿、修牙刷、修雨傘、染顏色、修鎖配鑰匙、箍桶補鍋子,一趟趟地前走後來,絡繹不絕,他們來來又去去,有的常見,慢慢地麵熟起來,也有的隻來一次兩次,就再也不見了。巷子裏常來一個蹺腳,挎一隻竹行籃,大抵如今天的蒸籠,不過漆著赭紅色的廣漆,可以一層一層放碗碟的。他本無錢做生意,就到熟肉店去買點醬鴨醬肉來,穿街走巷叫賣,“醬肉下頦!熏魚拆燒!……”二角一碟、三角一盆,上門兜售。有時家裏正吃飯,出門叫住他,買兩三毛錢葷菜,蘇州人叫作“煞煞饞”,他也就賺到一點跑腿辛苦錢。蘇州人是聰明的有文化的人,他一碟子熟菜賣掉的賺頭,決不會讓他超過五分錢。有一次我吃午飯,外婆想犒勞一下外孫,就留心等阿蹺,但一直到我吃完飯,阿蹺的叫賣聲也沒有在巷裏響起。“第二天吧,等第二天阿蹺來了外婆補。”然而阿蹺還是沒有來。外婆有點驚奇:“咦,是啊,阿蹺怎麽好久沒來了?”後來與鄰居談起,才知道阿蹺生了腎炎,沒有勞保,靠玉米須泡茶,病拖了一段時間後,尿毒症死了。

記憶其實是將過去的時光做一種選擇性的保存,往往有許多細節被遺失了。我就遺失了小巷叫賣聲的美、詩意和它的曆史的、文化的底蘊,我隻記得那些叫賣者從沒穿過新衣服,沒有臉色紅潤咬著牙簽挺著肥肚腹的,沒有手指細滑頭發油光光的,我隻記得他們說話小心拘謹,早早就佝著背,手指粗糙,麵孔上缺少活泛的表情,我的鄰居中有修席修籃的竹篾匠,賣香煙的小販,還有挑著木頭做的方箱子狀鞋擔子的皮匠,生活無一不是緊巴巴的。

電視裏廣告“賣芝麻糊哎——”這聲叫賣,我女兒已是不懂。因為她已聽不到那期望與寒酸、淒苦與卑微交雜成的那種小巷叫賣聲。她要吃芝麻糊,我便帶她到商場的食品超市去。

商品擺放得整整齊齊又琳琅滿目,讓你觸手可及。有顧客取走了,又隨即補上貨架,始終給人永遠賣不完的感覺,隻覺得太豐富太充足了。所有的商品包裝華美,不需叫賣,營業員小姐氣質高雅,決不會走上來推薦介紹以免打攪你購物的心境。細看那商品,不僅有北京、天津、上海、廣州、廈門、成都、南京、長沙、青島、海口等等等等天南海北來的各種特產和精美新奇的食品,還有那德國的巧克力、新西蘭的黃油、美國的葡萄幹、韓國的糖果、瑞士的咖啡、日本的清酒、丹麥的餅幹、馬來西亞的石榴、泰國的芒果……叫得出名的和叫不出名的,聽說過的和沒聽說的,鋪天蓋地匯在了一起了。徜徉在這食品的長廊,不,應該說是食品海洋裏,腦海中又回響起二三十年前小巷裏的叫賣聲,雖然依然那麽清晰,但已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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