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老家,我曾譽為模特兒的一位發了財的寡婦抓住我的手,真摯地說:“我們的命一樣苦,我和你一樣都靠自己走過來了。現在,我隻有一處不如你,你走過那麽多地方。”
她說得不錯,與現在大多數中國人相比,我確實走過許多地方,我的朋友和鄰居經常看到我背著行囊來來去去,“又要出門?”和“又回來了?”是他們見我最常說的話。形形色色的照片記錄著我的足跡,一疊疊堆放在抽屜裏。有的已經褪色,有的粘在一起。
然而我不敢這麽說:我是一個旅行家或是一個旅遊愛好者。
生在平原地區的我對於自然山水並無多大的感悟力。隻有處身名山大川之中的時候,才有一時的沉醉,仿佛看到了一條通道,能把自己從人生的艱難旅途上救出,進入無憂無慮的逍遙世界。那時我會歡呼雀躍,向呼嘯的水、偉岸的樹木、柔弱的花草傾訴情懷;那時我不再感到躋身人類的高貴和卑賤,隻覺得自己和山水花木一樣,自生自滅。然而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從沉醉中清醒過來,自然對我仍是一個陌生而異己的世界。所以我很少會留連忘返,更不會日思夜想要到哪裏一遊。
幾年前曾有機會去長江三峽,但遇暴雨成災而未成行,朋友要我多等幾天,免得以後遺憾,我不肯。現在想來,確有些遺憾了。但真正的遺憾又似不在沒能夠在它消失的時候“到此一遊”。
相比之下,人文景觀對我更具吸引力。無論是古人今人,還是神仙鬼怪的創造,都有助於認識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無論是發思古之幽情,還是拜佛求簽算命打卦,我所關心的總是一個最讓我困惑的問題:我能否追求我所追求,逃避我所逃避的。如今遊過的許多山川印象已經模糊,惟有那一座座香煙繚繞的寺廟和焚香叩頭的民眾時常出現在夢裏。對於那些為我算命釋簽者的音容笑貌,虛言妄語,更保留著遠比那些風景照片深刻而鮮活的記憶。
然而我還是身陷迷津,看不清來途去路,要求無處求,想避無法避,甚至連應該追求什麽逃避什麽,也都和風景一樣模糊起來了。所以盡管不會留連忘返,我還要來來去去。我強迫自己放大眼前的現實,遮住雙眼,充滿心胸,少去思考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一個人關門沉思的結果可能是一天也活不下去。許多人認為我的這些古怪的想法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家是人生旅途的後方,沒後方的旅遊是疲倦的。我也曾試著讚同這樣的好意,但最終我還是明白地認定,家庭不是後方,隻是人生旅途中的一處驛站,那個站我已經走過了。
何況,我還有另一種旅遊,心靈的旅遊。這種旅遊不但無須後方和驛站,而且需要絕對的孤獨。
每天都有這樣的時候,可以閉上眼睛麵對無邊黑夜,聽任心靈在一無所有的空間漫遊。我看到一個無限狹小又無限廣大的世界,它沒有邊界,又與一切隔絕。這時候,自然人生都被黑洞吞噬,一切探索的願望離我而去,心靈異常寧靜。
遊於自然,遊於人生,遊於心靈,這是我所擁有的三種旅遊境界。我不知道哪一種境界為高,更說不上哪一種是我所愛。因為它們都不是我的選擇。可是隻要活著,我還必須不斷地在其中遊來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