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近故居的後阪寺,有株桂花樹,很有些曆史了,約略是兩宋時遺下的。宋代,地方正好稱折桂裏,有幾株桂花樹,也在自然之理。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枝幹俱虯結成一個個碗口粗、拳頭粗的硬瘤,瘤很厚重,很好看,上履苔痕,其蒼然的樣子,初見之下,心裏莫不為之一寂。桂花開,多近秋深,所謂八月桂花香是也。秋時的花卉大多有成熟的味道,品高如秋菊,也以色黃者居多,然成熟之後,難免會讓人起夕陽黃昏之慨,那又當別論了。家鄉八月,天氣是很冷爽的,寒流尚未侵襲過來,尚能得著一絲暖意。倘有興致把酒賞桂,坐擁明月清風,拋卻瑣事煩情,什麽也不往心裏去,什麽也不往心外去,其間況味,倒可一淨塊壘,慰半生之寂寥。很久,未再近芳澤,想想,頗傷感。
到後阪寺賞桂,有一片油茶林可走。八月正是油茶花事最盛的時候,層層疊疊,燦若堆雪。油茶花最易凋謝,一陣風來,便要引落滿天的花瓣。落花人獨立,自是勝過獨對一天的飛雪。我似乎是從鋪天蓋地的油茶花裏讀懂雪的潔淨和那種綿軟的溫馨。踏花歸去來,是很牽人思緒的。花開花落,天自憐之。然而,最堪傷懷的莫過於花落之後恒遠的那種種寂寞,佛家所謂的心如止水,空空了了,難矣。寺僧有號信如的,五六十年紀了,好為《好了歌》,大概年青時是熟讀過《石頭記》的,明心見性,算是飽學的和尚,與我頗有緣,常要如此這般地開悟,奈我生性愚鈍,塵緣未盡,終無法得脫。鳥戀巢,花戀枝,心有所牽掛,則談何為空。千萬般愁緒,又如何了結,陳年舊事了。好久未得歸鄉,信如師康健如昔否?無法知道。
初入寺有石洞一眼,洞深三四丈許,有石階可攀緣而上。
人入洞中,猶桃源中行,索索緣壁,有冷風拂袖,有暗香盈鼻,洞盡,即有桂花枝數段,橫斜洞外,人欲出洞,須先撩開枝椏,俯首曲頸,偃地而行,方成。倘不小心,往往有花枝彈麵,麻酥酥的,落下滿靨的花露花蕊。我以為,這很有意味,這樣的經驗是教人終生均無法釋懷的。洞外一方庭院,約有半畝光景。那株桂樹正當庭弄影,一地月光俱零亂不堪。樹下安一方石桌,四五隻坐人的石礅,難得有客來,石礅已教苔痕染得透青,觸目便遍體生涼。
賞桂,非得有月,月不能太盈,太盈則流光四溢,一覽無餘;又不能太缺,太缺則淒迷暗淡,少去清靜寧遠之氣,也不成。我以為最妙者,當在月滿弓時,“猶抱琵琶半遮麵”,最好。此時天上那株桂花樹,同人間這一樹,皆恍惚迷蒙,皆靜默著萬古的蒼涼。那蒼涼中蘊含的岑寂,空空廊廊,極致到隻有一層紙的薄度,似乎一個嗬欠,都能使之驚裂。我喜歡這樣岑寂的時候,我思念這樣岑寂的美。
我想,雷花落去,一片一片又一片,節奏頗快,人處其間,仿佛能嗅到燥熱的某種氣息。這種美,美得嘈雜,美得不澄澈,我不喜歡。桂花則不然,桂花凋謝,若梵音輕舒,若好花慢卷。又靜若秋月,瘦若秋風,針針葉葉,皆可透膚而來,沁人肺腑,使你無從化解。行文至此,幾難握筆。有一個夜晚,我獨坐在桂花樹下,細看座上那杯清茶,在慢慢接納著一段一段的落蕊。直待到茶水上泛出密密的一層花粉,方覺得夜已過午,恍然起立,一路回去,星稀雲淡,露白月冷,四顧茫茫,天地似乎都沉沉消去諸般靜寂。事後追憶,一切都恍然無蹤,惟餘清風一縷在腋,明月一盞在心,桂花枝段在冷冷的夢裏。古人有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言個中情致,最妙。
有好事遊人,於洞外鑿出鬥方的幾個篆刻“桃源洞”,筆力內斂,古拙有寧遠氣。想想,頗應景。旁邊,另有石刻數行,紅屑褪盡,望之蒼然,奈字跡剝落,多不可辨,未能領會其間意味,頗以為憾。
這裏尚要補一筆,先祖父在日,常常言及他年幼時的掌故。說是一個晚上,他走夜路經過那片油茶林,竟發現泥路上憑地多了堆泛白的大石頭,細瞧之下,不由得雙腿打顫,原來米桶樣粗的白煉蛇一條,白銀樣盤著,祖父說那畜牲,火紅的蛇信子足有尺把長,月光下像株狂放的罌粟花,耀人眼目呢。
家鄉是時遍植罌粟,祖父言之鑿鑿,斷無騙人之理。後阪寺外多古墳墓,多洞穴,多千年油茶樹,要藏一兩條大蛇,似也不難。我想,那畜牲倘要活到今天,恐也早已精變成人形了,卻不聞有白衣秀土或白衣秀女出來惑人的。後阪寺除了有那麽種難言的幽邃外,似乎尚無特別的怪異處,精變之說,大概不確吧!時至今日,寺內那株桂花樹,猶縈懷難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