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我就想寫寫菱角。這念頭仿佛盛進鍋裏的老菱,被烀得熟透了。
當然,關於水鄉,我也零零星星地寫過一些詩文;不過,涉及到菱角,僅發表過一首比家鄉那條菱溝絕對短得多的詩;雖然,刊登那首詩的刊物非常叫響。那首詩的題目叫做:坐在菱花之上的小妹。
中國是泱泱詩國,但菱角入詩並不多見。《詩經》開篇,便是窕窈淑女采擷左右流之的荇菜;漢樂府裏又是江南可采蓮,及至采蓮南塘秋,荷葉羅裙一色裁。那遍布溝渠河汊塘蕩壩堰的菱,哪裏去了呢?大約是菱太普通太微不足道沒放進詩人們的眼旯旮吧!
直至晚唐,寫過“日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的杜荀鶴,才在他那首姑蘇所見的五言詩中,寫了繁華的人家盡枕河的姑蘇夜市賣菱藕的情景。而他,在另一首《春宮怨》裏,“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越溪女對更普遍具體的菱角為何不去相憶?但願這是詩人的疏漏。
坐在菱花之上的小妹。
小小的菱花,怎麽能夠承受得了正在發育的重量?
在詩裏,我也感到擔憂,更不能怪不寫詩的朋友來給調侃:小妹怎麽能夠坐在菱花之上,這樣整個菱塘非給她坐沉了不可。
點點菱花,是實在瑣碎了。瑣碎卑微得不能承受生命之輕更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九四年,我從上海乘車去蘇州,途經陽澄湖。實際上是和陽澄湖打了個擦邊球。公路兩邊,堆了不少待價而沽的上市菱角。我分明感到陽澄湖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溝塘溪堰,都叫菱角“補白”了。我對陽澄湖並不陌生,“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我見到的卻是下午的太陽,被仄起的菱葉碰撞,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風馳電掣,不可能停車購買似乎垂手可得的陽澄湖的水鮮,隻能將整個一場《沙家浜》攥在手裏,剝去厚厚的塵封,囫圇吞棗地咽進轆轆饑腸。
曾經的大麵積放養的菱角,越來越少了。
車子駛進了我朝思暮想的東方威尼斯。夜市賣菱藕,無處可尋;蘇州所有的水巷的清澈,都叫渾濁吞噬殆盡,隻有數點結不大的燈影,打撈,也會將你的手指弄髒。
菱角,早就從蘇州撤退到陽澄湖一帶,打遊擊了。
昨天,一位鄉下親友瞞著兒媳送來一籃菱角。我們一家人爭先恐後地剝了起來。我對妻說,你上農貿市場,咋不稱點菱角。妻說,你知道多少錢一斤?況且,碰得不巧,很難稱到。
想不到,這菱角也洛陽紙貴到如此程度。我差點把親友的這籃菱角劃入千裏送鵝毛範疇。
小時候,菱角我都吃厭了。我說這話我的兒子不相信。他正在衝著這籃菱角進行意猶未盡的掃尾工作呢。我說,我們老家的溝塘,到處都長滿了菱角。有野生也有家養。我們幾乎一年四季都能吃到菱角。春天,菱怯生生地拋頭露麵,正在溪埂上放鴨的我們,用竹棍對著柔嫩的藤莖,細心地匝上幾道,然後,起篙,慢慢地,便釣上來黑褐色的菱角,洗了洗,咬到嘴裏,一股漚泥臭彌漫,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菱逐漸擴大地盤,直至把蔚藍的天空都擠進葉片上的露珠裏了。葉子的縫隙不知不覺進裂出白瓣黃芯的花朵。花朵越來越密,也越來越深,真正地下了場天氣預報裏咬文嚼字斟酌出來的零星小雪。
秋後十八盆,河裏凍死洗澡人,禁不住菱角的誘惑,我們義無反顧地下溝,采取掠奪經營的方式扯藤摘菱,全然不像坐在菱花之上的小妹那樣文文靜靜細細致致地翻閱摘抄耐人尋味的風景……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麽,菱角,越來越少了。我真擔心,這樣下去,是否會像廣告裏的張德培拿著羽毛球拍,瀟灑地一擺頭,說“頭屑,全沒了”那樣,來一句“菱角,全沒了”呢?
現在,我站在唐朝崔國輔的《小長幹曲》邊,輕輕地吟誦——月暗送湖風,相尋路不通。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南京市郊的長幹裏,你還保留了溝渠交錯碧波蕩漾菱藕飄香的原始風貌嗎?真想去石頭城聆聽菱姑娘優美動聽的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