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慵倦地照射著城市裏的街道,馬路邊靠近一家單位的花牆根兒生長著一棵玉米。這棵玉米一人多高地站在那兒,顯著突兀,多少有些與周圍的環境不協調。這是這個城市裏的主要街道之一,路兩邊有幾家大的辦事機構、公司什麽的,還有幾家酒店、歌舞廳和一家銀行。樓房一幢連著一幢。
這棵在充滿著都市異味的風中靦腆搖擺的玉米顯得很別扭,很孤單,有時簡直是很鬱悶。當它透過花牆望見院裏那株在人群的觀賞讚嘖中風騷的夾竹桃時,這一連串的念頭更使它的心情沉重得不行。
汽車冒出的黑色油煙使它的嗓子發炎好幾天。
來來往往的孩子很多不認識它,但大多隻是向它望兩眼,並沒有誰真正地想認識了解它。有一回,一位少年問他身邊的女人:“媽媽,那棵長得很高的東西是什麽啊?”那位中年婦女行色匆匆,掃了玉米一眼,臉上還分明流露出了一種不屑的神采:“誰知道——噢,也許是棵野玉米吧!”
——我的天啊,“野玉米”,當這種稱呼拋給這棵玉米的時候,它羞惱得差點憋過氣去。你知道,按照季節,它也是處於青春期的成年玉米了,那個該死的“野”字使它第一千零一百次地流出屈辱的淚水,第一千零一百次地回憶起自己可憐的身世來。
那正是玉米粒們最興奮的時刻,五月,田野裏的麥子一片金黃,成熟的麥粒散布著一種濃馥的焦香,農人們正在磨刀石上磨著鐮刀,麥子在田野上的風光就要收場了。從去年的夏天到現在,它們整整盼了一年,它們做夢都想回到田野上去,在溫潤的土地裏發芽,生根,長成一棵雄健的玉米,而後揚花,授粉,孕子,做一棵玉米想做又能做的事情。
這一天終於來了。
現在,成千上萬粒玉米都擠在一隻桶裏,被一位白胡子老農用馬車拉著到田裏去播種。過一會兒,它們就要在田野上分手,分布在一大片的地塊上去。也許一粒種在地的南頭,一粒種在地的北頭,再難像這樣或者說一定不能像這樣,身挨身肩並肩地擠在一起了。大夥兒心頭都湧上些黯然,其中有幾粒玉米還在角落抽泣起來。它是它們當中最活潑、開朗的一個,它掃了一眼大家爾後說,“我們不是都盼著這個時刻嗎?我們應當高興才對!”說完,它帶頭歡欣了起來,又是跳,又是唱。
它跳得最高,它唱得最響。正巧,馱它們的馬車在田埂上咯噔了一下,那粒跳在半空中的玉米從桶裏彈出來,滾進木板縫裏,卡住了。
爾後的事情更糟了。這輛馬車第二天被那個白胡子老農駕著進城買化肥;這粒玉米又一路顛顛簸簸地來到了城裏,來到了這條車水馬龍的柏油路上。
這條路上的車輛太多了,一輛啃著一輛,就像田野裏一群帶殼的蟲子。唰唰唰地拖著一串串傲慢的尖叫,簡直就是撲向獵物的怪獸。它們冒出一股股焦黑的油煙,嗆得這粒玉米一陣劇烈的咳嗽……接下來的事情慘極了。它的顫動使自己從馬車上滾落下來,跌在路麵上,被人踩了幾下,又被誰無意踢到路邊。它的頭腦一陣發昏,眼前一團漆黑;待它醒過來的時候,那輛馬車已拐向別的路口,沒了蹤影。第二天,一位清潔工用紮了細繩的竹掃帚,一下子把它搡到了這堵花牆下的牆根底兒。它費了很大的勁才沒有被彈回路麵,它害怕極了,傷心極了,淚水無聲地滾落下來。
“認命吧!”一叢青苔善意地勸慰它。
“這牆根兒也不錯,潮濕,不缺水,陽光還能曬著,也不會有人來踩,隨遇而安吧!再說,你的運氣還算好的呢,昨天晚上,一隻刺蝟和一隻青蛙,硬是被馬路當中跑來跑去的大怪物給碾死了,血乎淋漓的,真嚇死了!”這是一株蒼老的爬牆虎開導它。
日子總是能夠慢慢容忍和習慣的。它逐漸地長成了一棵雄健的玉米,有一人多高了。
花牆裏的那株夾竹桃挑著簇簇粉紅的花。蝴蝶、蜜蜂繞著它嚶嚶嗡嗡地飛,男的女的人圍著它不住嘴地讚美。還有男人聳著鼻子嗅,說是用它浸酒喝能治腰痛;還有女人用手掐摘,說是回去染指甲。
玉米內心就激動起來,鼓漲著希望。它暗暗地想:我也要高興起來,我也要振作起來,認真地生長。別看隻我一棵,我既能開出雄性的花,也能開出雌性的花;我的秸稈兒雄健,我的闊葉嫋娜,我的雄蕊嬌嫩,我吐出的紫纓瀟灑。關鍵是我還能結出夾竹桃不能結出的果實,它們像玉一樣光潔,像金子一樣閃亮。到那時人們定會像讚美夾竹桃那樣來讚美我,像親近夾竹桃那樣來親近我!不,比對待夾竹桃還要熱烈,還要真摯,還要超出一千倍!
這棵玉米在日曬月照下生長得愈加高大。
這棵玉米在風中雨裏孕出了一個像牛角兒一樣的“棒子”;那“棒子”很粗,紫纓兒長長的,如幼女的髫發——是一個真正好的玉米,就跟在田野裏結出的一模一樣。
這棵玉米怎麽著也沒有想到:它一如既往地被人們冷淡,沒有誰在意它,沒有誰關注它。甚至,也沒有人打算來收獲它。有時,觀賞夾竹桃的人群裏,也有一兩個人瞅見它,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向別的地方去了。仿佛跟沒看見它或者說跟沒有它一樣。隻有一次,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說道:“咦,這棵玉米還結出了大棒子。”另一個不戴眼鏡的小夥子走過來,粗野地剝開包著棒子的衣服,放肆和猥褻地用手指摩弄和掐按了一番,然後說:“可惜是老了,煮著吃咬不動了!”
從此,好像再沒有誰注意過它。
這棵玉米的葉子開始枯黃,鮮潤的長長的紫纓也變得幹枯暗黑,如一綹什麽動物的尾巴。它一天比一天衰老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它感覺著自己的力量和精神氣差不多就要用完了。
風一吹過來,枯黃的葉子摩擦出低沉的聲音,整個身子在風中搖晃著,頭腦昏昏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
它的腦子裏經常會想到鄉下那平疇遼闊的田野,那田野上一棵緊挨著一棵的同伴。它們個個高大雄健,又有著嫋娜的豐姿,葉兒們相互摩挲,組成一大片神秘而威嚴的青紗帳。
農人們是多麽在乎、熱愛、嗬護它們啊!
間苗、鋤草、施肥、喂水,還幫助它們傳粉。
盯視它們的目光也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滿透著濃濃的愛憐。
它們生長在田野上也有無限和真切的屬於生命的快恣。
一陣風吹來,沙沙沙,風如波浪一樣從地的這一頭傳到地的那一頭,葉兒們推搡摩擦,產生弱電那樣的麻酥。雨兒傾瀉下來的時候,它們任雨水揉搓著自己的根根梢梢,那雨水像是直接注進它們的肉體和心裏,變成了一脈脈生命的血液,使它們產生出衝撞的躁動和渴望。尤其是月光下的拔節聲,哢嘣嘣,像初春的裂冰,像猛烈地撕開巾帛,那是連它們自己都驚訝和讚歎的生命奇妙!田野裏真自由!
田野裏真風光!
田野裏才是玉米呆的地方!
即使被收獲了,農人們仍是對它們倍加愛惜。將粗長的棒子,或是架在樹上,或是懸在簷下,或是貯在倉裏。大夥擠在一處,互相挨靠著,共同憧憬著來年的風光,一點也不寂寞。
可是,這一切似乎已經遙遠得不可能了。
老玉米頹傷極了。它看著得意的夾竹桃,心裏更是一陣酸楚。夾竹桃那粉紅的花兒能從初夏一直綻放到深秋,以輕佻的顏色迎合取悅著人們,使它得到了人們的青睞,也得到了充足的養料水分和各種各樣的實惠,還有各種榮譽與讚美。老玉米用有些昏花的眼睛盯視著夾竹桃,充滿了迷惑。
夾竹桃像是猜出了老玉米的心事,在傍晚無人時,開導開了老玉米:“別管怎麽說,我們都是從鄉下來的,是老鄉不是?我告訴你吧,現在的事情啊,就那麽回事兒,誰認真誰倒楣。
你也得改改認死理的老毛病,迎合著點,誰還稀罕你那根棒子。現在要的是花,嬌嫩豔麗的花,野著地開!”
“難道光開花不結果嗎?難道花能當飯吃嗎?”
“嗨,誰管這麽多,人們愛的就是……”
有個人影從遠處移過來,像是散步的;夾竹桃趕緊轉過臉去,沒了言語,搖曳著自己的花朵,一副媚態,十足的諂意。
老玉米一陣劇烈的咳嗽,心裏湧起了一腔絕望。它想,自己這一生是完了,已經曆經了不該曆經的,已經走完了將要走完的,改也來不及了,而自己身上孕出的這一大群孩子該怎麽辦呢?
還能叫它們在這城市的一隅、邊沿兒、旮旯混跡於野草,甚而不如野草,繼續上演著自己這樣的悲劇,在似乎毫無同情與正義感的城市裏一代一代地重複與頹傷下去嗎?
不,絕不!想到這兒,老玉米的胸腔幾乎要爆裂開來;它渾身被汗水和淚水濕透了,但卻不能挪動一步;它的頭腦襲上來一陣不可遏止的眩暈。
秋風起了的時候,這棵老玉米走完了自己的路,它滿懷著鬱悶和惆悵,滿懷著不平與憤懣,死了。它頭頂上的穗穗兒黑黴了,也折斷了;它的葉子大部分叫秋風奪走了。惟有那個像牛角兒一樣的“棒子”,還緊緊地趴附在它的身上,像一個膽小孱懦的孩子。
後來的某一天,那個白胡子老農又趕著那輛馬車進城來了。那車子又駛到了這條路上,這堵花牆邊,這棵玉米旁。老農抬起瞌困的眼,一下子就看見了這棵披滿了滄桑的老玉米,這個眼看著就要倒下去的老莊稼。老農毫不猶豫地停下車,十分激動地走向老玉米:“造孽啊,怎麽棄在了這裏。”老農像是自言自語。
他把整棵玉米小心地放到馬車上,放在自己的腳邊。
“咱們回家,我的孩子!”——這一句,白胡子老農像是對玉米說的,又像是不光對玉米說的。
秋風中的夾竹桃將這一幕收在了眼裏,也聽到了那句發自肺腑的呼喚。有些淚樣的東西悄悄地綴滿夾竹桃的雙眼,它一下子也發現,自己已不像從前那麽年輕,更不如從前綽約了;而且,它心底裏也滋生出一些想說又說不出來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