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精典·當代卷

第十二節 月光鋪滿的小路

　　在這個世上，我已走過了無數的路。這些路，有我能選擇和不能選擇的，有我喜歡和不喜歡的；但不管如何，它們總會給我留下些或深或淺的印象。然而，就印象而言，我最喜歡的，乃是那些月光鋪滿的小路。

真是奇怪，我常常覺得我在白天裏會顯得很枯燥，隻有到了夜晚，特別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自己才會變得濕潤一些。如果在那樣的時候，能走在一條月光鋪滿的小路上，那感覺便會好極了。

第一次獲得這種感受的是在故鄉。記得那是初秋的季節，我一個人在龍眼林裏看護果實。有天晚上月亮出來時，我正在林中孤獨地漫步。一霎間，幽暗的樹林就被從枝葉間篩落的月光照亮了。從樹縫向上看，天是暗藍的，依稀可窺見幾粒閃爍的星星；從樹杆四周看，到處都彌漫著碎銀般柔和清澈的月色。這時，腳下的那條林中小路，便顯出一種格外耀眼的白。

其間，隱隱有晶光閃射，如同湖麵輕漾的水紋。向前看去，已在林中走了一個來回的我，頓覺腳下的小路有一種令人心動的麵目，且袒露著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它屢屢地吸引我、誘惑我沿著它繼續邁步；向著那乳汁般氤氳籠罩的前方走去。於是，就在不知不覺中，我從自己的腳步聲裏分辨出我又走在剛才已走過的但已鋪滿月光的林中小路上。更令人驚訝的是，我還從自己的腳步聲中聽出自己內心的激動，甚至還有幾分期待。可這激動和期待的到底是什麽呢？是激動上蒼最偉大的發明就是創造了月亮，還是激動月亮灑的光芒蘊含著最偉大的母性？如果是這樣，我的期待又是什麽呢？是期待月光以最溫柔的手撫慰我羽翼未滿的翅膀，還是期待在月光鋪滿的小路的前方，撿到那曾掛在我搖籃邊的一支俚歌，那曾抄在我作業薄背後的一首唐詩，那曾在村巷裏互相投以深情一瞥的姑娘……現在，我幾乎是任憑著想象在月光鋪滿的小路上邁步的。我走著，讓靈魂在月下的林中飛行，讓渴望在林中的月色裏袒露。

踩著月光，我沒有以往那種空茫的感覺，相反，心中卻燦爛著一簇無法熄滅的火花。陣陣的欣喜，撥動著心弦，耳裏似乎傳來聖者唇間的福音，鼻孔也聞得到細草的芳馥；即便是定神的時候，依然清晰地感覺腳下的月光，如同羽毛那麽輕地撩撥著我，使我全身都湧出難以言喻的舒泰、怡然和飄飄欲飛的快樂……第二次獲得這種感覺的是在異鄉。大約是三年前，在武夷山的一個冬夜裏，我推開旅館的窗子，發現空中斜掛的下弦月，正傾潑著水一般明淨的月光，石岩、山坡、草地、樹枝、全都蒙在一片無涯的潔白輕紗薄綃裏。我匆匆披上衣服，悄悄下了樓，就在一座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小園外輕輕地漫步著。天氣有點冷，地上著一層薄霜，這使明淨的月光愈發佼俏動人。小路靜悄悄的，鋪著瑩瑩月色，看上去有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安寧。路的兩邊，是完全寂靜的樹叢，穿行在其間偶爾地能聽得見樹籬中小鳥撲動的微響。不知為何，踩著那軟綿的月光，感覺身子被溫水衝洗一般，所有的倦意都逃得無影無蹤。張目凝望，下弦月依然浮在天際，月光照亮武夷山，不但生發著暈天全然見不到的種種奇顏異彩，而且峰巒漠相連，姿媚躍出。月光下，流雲低低懸垂，小路上，暗影輕輕浮動。

清冽又鮮澄的空氣，滲透著月光絕妙的色澤，使夜行的人，從靈魂深處體味到一種完全不可言詮的感情。當然，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人在月光下的小路、大地、山巒互相歆合的親切。這種空前的體驗，使我的心神激越，靈感飛動。走著，走著，忽然想到一位詩人的詩句：“遙遙是你的花期/隻是時光已去多年/梅也說遲/我也說遲……”奇怪，像這樣一首多少含有揮之不去的惆悵的詩，怎麽在月下的小路上想起，不但沒有傷感，反有一種安然和瀟灑之感？不覺之間，抬頭望去，隻見遠處的玉女峰，正以月下的一種“落彩陰猶合，微風韻可聽”的姿勢聳立著。我不由得止住了腳步，一邊靜靜地觀賞著，一邊靜靜地讓月光流我的全身，又及時地摸出一支香煙，點燃後，徐徐地把一縷白煙送入夜空……毫無疑問，在我看來，漫步在月光下的小路，是人生一種難得的享受；至於別人是否有類似的感覺，我還不得而知。因此且別管什麽，以後有同樣的機會，我想我還是會將全部的身心，攜入月光鋪滿的小路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