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精典·當代卷

第八節 黃河與北方

　　一是北方誕生了黃河，還是黃河孕育了北方？

我一直苦苦思索著這個久遠的問題。在北方某個荒原小城一個雷雨交加的夏夜，我大腦的屏幕上忽然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是北方誕生的黃河這還有什麽疑問嗎？早在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之前，北方就是一個幾大湖盆自成體係的地區，由於地殼的變動湖盆的連通才形成了跌宕東流的黃河。可是閃電也僅僅持續了不一會兒。是黃河孕育了北方這還值得懷疑嗎？黃河一百萬年鍥而不舍填海造陸築就了廣袤的華北平原，她甘甜的乳汁孕育了華夏民族的祖先、灌溉著整個北方的花野草甸森林莊稼，因而被稱為中華母親河。

我的思維就這樣從迷亂到清醒又迷亂。然而不管是黃河孕育了北方還是北方誕生了黃河，在我的想象裏都是同樣一幅艱難而又劇烈的分娩過程：映著無數次夕陽的血紅，北方的產床上活潑潑地掙紮著一條濕漉漉的九曲黃河；抑或隨著千萬年旭日的噴薄，黃河的身軀旁靜悄悄地躺了一塊沉甸甸的新大陸……在黃河初流的歲月裏，北方和南方，黃河和長江在物候上並無太大差異，大地全被蓊鬱蒼翠的森林覆蓋著。有人說是因為冰川使北方裸露了渾樸的黃土，有人說是因為洪水使黃河剝落了岸邊的植被，有人說是因為原始人群的出現才使北方真正成為北方黃河真正成為黃河，總之北方漸漸蒼涼黃河漸漸渾濁。

啊，我的黃河，我的北方，我醒來的黃河與北方！

二千古北方千古黃河，黃土高坡西北大風，征服與反征服，奴役與反奴役。“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淮南子·天文訓》中描述的戰爭圖景之酷烈可見一斑。為了一頂象征至高無上權力的王冠，戰火與兵燹久久覆蓋著遼闊的北方與浩蕩的黃河。我曾沿著黃河走過北方，在烈日下撿起黃綠斑駁猶帶血腥的箭鏃，透過那黃沙掩埋的城堡，遙望那孤寂地搖著駝鈴淒涼地站著枯樹的沙漠戈壁，默默祭悼賀蘭山下嘉峪關外古戰場上那一去不複返的高原春色。我曾沿著黃河走過北方，寒夜裏紮下帳篷生起篝火獨處曠野，無邊的黑暗中飄忽遊移著點點磷火，料峭的夜風中時而傳來嗚嗚咽咽的馬頭琴聲，心中忽然充滿悲憤蒼涼的情緒。放眼世界民族之林，可曾有哪一個地區哪一條河流像我們的北方與黃河一樣如此頻繁地抒寫戰爭？

三我曾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用我的生命去閱讀黃河。我覺得我永遠難以進入黃河的境界：晨光熹微的黃河與暮色蒼茫的黃河是一樣的嗎？春水融融的黃河與秋雨綿綿的黃河是一樣的嗎？

漫過淺灘的黃河與闖過彎道的黃河是一樣的嗎？悄吟低唱的黃河與奔騰咆哮的黃河是一樣的嗎？我曾千山萬水樂此不疲用我的眼睛去拍攝北方。我覺得我永遠難以領略北方的涵義：六月飛雪的北方與七月炎炎的北方是一樣的嗎？黃沙漫漫的北方與積雪皚皚的北方是一樣的嗎？綠草無垠的北方與森林無邊的北方是一樣的嗎？溝壑縱橫的北方與一馬平川的北方是一樣的嗎？

在北方綿亙的大地上，西起青藏高原東到渤海岸邊蜿蜒著全長五千四百六十四公裏的黃河，東起山海關西到嘉峪關逶迤著全長六千七百公裏的長城。萬裏黃河萬裏長城如影隨形蜿蜒曲折的形象啟發和豐富了炎黃子孫對於龍的想象和崇拜。於是炎黃子孫自稱為龍的傳人，於是龍的傳人把黃河視作神聖的圖騰，把長城視作威嚴的象征。龍的精神是一種不受外侮堅強不屈的精神，盡管曾有橫行一時的日寇長驅直入闖進我們美麗的家園，一曲《黃河大合唱》卻使它們的鐵蹄始終沒有越過潼關，黃河的怒吼最終粉碎了它們滅亡中國吞並東亞的迷夢。龍的精神是一種包容四海廣施恩澤的精神，長城內外雖然曆盡戰爭劫難最終卻凝聚了熱愛和平堅持正義的民族情感實現了北方民族大融合，時至今日中華民族依然是世界和平與正義營壘的中堅力量。

有人說北方已經失去了作為經濟重心的榮耀，有人說黃河已經失去了作為母親河的不朽。我覺得這是一種一葉障目的看法，一種以偏概全的說法。試看作為共和國骨骼的鋼鐵基地，作為共和國血液的石油基地以及共和國的煤炭、糧食、畜牧基地不是在北方嗎？試問作為共和國北方命脈的黃河，盡管近年一再出現長時間斷流，不是仍然在灌溉著廣袤的焦渴的田野嗎？中華崛起巨龍騰飛，能夠離開北方與黃河的支撐和托舉嗎？

遼闊的北方，你時時在更新在豐富著自己。浩蕩的黃河，你一頭挽起雪山，一頭伸入大海。榮耀屬於你，不朽屬於你。

曆史屬於你，未來屬於你。你永恒存在，你萬古奔流。你仁厚無比，你深奧無比。我願在你的字裏行間永遠留下我的目光，我願在你的山腳水邊永遠留下我的腳印。

啊，北方是我心中的榮耀，黃河是我心中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