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對他們投去輕蔑的一瞥。
是多年前,在小三峽。大寧河水青膏如陰,船隻駛過後的水麵,浪花湧動,波光粼粼,是風中不斷抖動的大幅絲綢。兩岸蒼翠欲滴的山,緩緩圍攏,仿佛近在咫尺,仲手便可以觸及。而在山的最高處,有我從沒見過的最幹淨最高遠的天空。
這樣的水色山色天色,讓大二女生簡單的心,在刹那間便蓄滿了山的青和水的秀,心裏的震動,一直一直地波光漣灩。
然而回頭間我發現,同船的大部分旅客都睡著了。水光陽光的陰影在他們的臉上交織,他們卻睡得莫知莫覺,好像他們高額的旅遊費用就是用來睡覺的。
不懂得那些熟睡的臉孔,不明白如此的美色當前,怎麽竟會有人無動於衷,因而不解裏便包含了鄙夷,想:有些人或許天生對美沒有感覺,他們的靈魂遲鈍。
今年夏天,很偶然的機會,我去了毛烏素沙漠,最後幾天,宣布要到一個叫紅堿淖的地方。
淖:是蒙古語中湖的意思;堿:表示水質含堿:紅:晚霞中湖水的顏色吧。紅堿淖,便是一個沙漠中的大湖。
初聽時便是無法出聲的驚奇:沙漠與水的距離,應該是比天堂離地獄的距離更遠的吧;沙漠中的湖泊,也應該比患難中的愛情更為彌足珍貴的吧。我聽見自己心裏無法抗拒的渴望。
便去了。穿過沙漠,到處都是深坑和巨大的裂縫,仿佛曾經天崩地裂留下的遺跡,麵包車躲著這些坑,找最像路的地方走,一路顛簸,卷起漫天的沙塵,窗外,是高原上格外毒辣熾熱的陽光,劈頭蓋臉地射過來。我整整坐了一天的車,滿身滿臉的灰沙,疲倦到了極點。然而想著那湖,想著它如深閨女子的寂寞與華美,覺得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那湖,是真的美麗。
我們到達的時候是黃昏。夕陽西下,風起雲動,滿天彩霞倒映在湖水裏,仿佛半個湖都在燃燒變幻,而另外半個湖,卻仍是海的安靜蔚藍——紅堿淖,竟是出乎意料的大,一眼望不到盡頭。當我走向湖邊,金色的細砂摩著我的足心,鹹而濕潤的風掠過我凝結了沙塊的發,在我的麵前,靜靜呈現的,是海一樣廣大的紅堿淖,而我的背後,依然是落寞的黃沙。
我明明知道這是大自然的神跡;我明明知道第二天就要離去,也許這就是一生中的惟一,與紅堿淖有一麵之緣;我明明被它的美麗深深撼動——但是坐在湖邊,幾天裏跋涉的疲倦席卷而來,我努力睜大眼睛,卻仍然不可抗拒地睡著了。
等我驚醒的時候天當然已經黑了。就在我後悔不迭,而且深深自責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小三峽的船上,我曾經對那些睡著了的遊客投去怎樣的眼光。
並不是紅堿淖的美遠遜於小三峽,隻是當年的我,和今天的我,已經隔了四年的時光。時光,將當年心中充滿愛和美的幻想的大學女生,變成了一個最平凡的女人。
年輕時代的心,是水晶做的,隻要一點點光的照耀,就可以立即折射出萬道瑰麗的七彩光環。可是那樣的心,在生活裏到處遇到的都是利器和棱角,即使不至於破碎,也漸漸地布滿擦傷的痕跡,被磨得起毛,永遠失去了它的晶瑩。
童年時心愛的遊戲,少年時朦朧的心跳,被第一朵玫瑰點綴過的青春,所有單純快樂的喜悅,不都是這樣,被我們遺忘在時光的背後,再也不能撿拾嗎?而即使一切可以重來,又要到時間的哪個角落,才能找回那個打了一個學期工攢路費,甘心吃一路方便麵,卻仍然眼睛晶亮,被美深深蠱惑的女孩呢?
所以注定了錯過,就像盲人注定要錯過每一朵花。
入夜的紅堿淖有深紫柔軟的天空,而對著那大片模糊的湖水,我深深地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能有當年初遇小三峽的心動,就好像,人的一生,隻能有一次最初的戀情。
夜越來越深了,我起身回房,路上,聽見遙遠的地方有風的聲音,那是從沙漠裏傳來的吧。而我卻在刹那間看到,那廣漠荒涼的,時光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