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葉梅也許知道

第十三章 誰是誰的幸運星

　　男孩對女孩說：“你是一顆幸運星。”

　　女孩對男孩說：“你把我要說的話都搶走了。”

　　1

　　教室後麵的黑板上，有一個中考倒計時牌，上麵寫著：

　　中考倒計時：55天。

　　女孩瞥了中考倒計時牌一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唉——”然後，她抱起那本大大的厚厚的複習資料書，翻開，放在桌麵上那摞高高的資料上，這樣，她徹底地被淹沒了。她埋下頭來，從桌肚裏拿出一個玻璃罐，裏麵裝著小半罐幸運星。

　　“一顆、兩顆、三顆……”女孩輕輕地數了起來，“……一百四十五、一百四十六。”

　　女孩又從桌肚裏拿出一些五顏六色的塑料管，開始折起了幸運星。女孩的指尖，帶著透明的塑料管，飛揚，舞蹈……一顆藍色的幸運星，很快就折好了。接下來，她又開始新的飛揚，新的舞蹈……

　　女孩仿佛把自己和教室裏緊張的複習氣氛隔絕開來。

　　現在是午自習，教室裏的同學們，都在埋頭苦戰。講台上，坐著威嚴的班長，他會在演算的間隙，抬起頭來，掃視全班，如果有誰沒有認真地學習，他會咳嗽兩聲，並且故意把聲調高揚，把尾音拖長，以示警告。

　　不過，班長的眼睛，是不會朝女孩那邊看的。那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女孩的座位，在教室後麵的一個角落裏。她沒有同桌，角落裏的衛生工具，才是她最親密的夥伴。她喜歡把資料書全部放到桌子上來，三麵環繞，中間隻留一個可供她放一顆腦袋和一雙手的空間。女孩的桌肚裏，放著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不過，誰也沒有興趣去看她那些東西，因為它們都與中考無關。

　　女孩姓餘，單名一個曉字。極為普通的出身，極為普通的名字，極為普通的相貌，極為普通的成績，組成了極為普通的她。

　　2

　　每天上午第二節課後，都是有三十分鍾的大課間，這是餘曉最為神經質的時候。

　　中考倒計時牌上的數字，一天比一天小，同學們已經忘記了什麽是大課間，忘記了什麽是《舞動青春》，什麽是《七彩陽光》，他們抓緊一分一秒，背誦，演算，演算，背誦……

　　然而，每天大課間的時候，餘曉都會以緊張的心情，等待著生活委員的歸來。每到大課間，生活委員都會到學校的紀律衛生公示欄處，看班上的衛生被扣分沒有。隻要班上衛生被扣分，多多少少都會和餘曉有些關係。因為，餘曉每天都有做衛生的任務，周一打掃教室，周二打掃公地，周三打掃廁所……老班說：“一個不喜歡學習的人，總可以喜歡做衛生吧？那就教室、公地、廁所輪流做吧，這樣，也讓別的同學有更多的學習時間……”

　　餘曉覺得，做衛生是吧？沒什麽大不了的，總比背誦那些“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好玩吧？總比整天麵對那些看不懂的圖形公式好玩吧？總比成天麵對那些拆散能認，合起來就不太會認的英語字母好玩吧？於是，做衛生，便成了餘曉每天的必修課。

　　今天，生活委員久久沒有歸來。餘曉的心，變成了十五隻吊桶，開始七上八下起來。是不是被扣分了？說不定還會被扣得非常嚴重。如果被扣得挺多，老班會怎麽處置自己？在掃教室的同時還掃公地？甚至每天都把教室、公地和廁所衛生包攬下來？餘曉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反正每天回家都要挨罵，還不如多花一點時間在勞動上。

　　勞動時的餘曉，是非常快樂的，她會一邊揮舞著掃帚一邊唱歌：“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還會一邊拖地一邊念兒歌：“小老鼠，上燈台，偷燈油，下不來……嘰裏咕嚕滾下來。”

　　有一次，餘曉正在念兒歌的時候，老班走來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說嘛，成績老是跟不上，原來，智力還停留在幼兒階段……”

　　望著老班離去的背影，餘曉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她手中的掃帚，滑落到地上，幾滴淚珠兒，順著臉龐滑落，摔到地上，碎成了幾朵小花兒……

　　做好衛生，餘曉沒有離開教室，她拿出小刀，在課桌上刻了幾個字——我不是弱智。餘曉還拿起紅粉筆，把這幾個字寫在了黑板上，很大，很刺眼。記得走進這間教室以來，餘曉還是第一次在黑板上寫字吧？所有的老師都不抽她回答問題，或許，所有的老師都認為她是弱智，所有的老師都認為她是多餘的。

　　奇怪的是，第二天，餘曉慢吞吞地走進教室，準備接受老班的懲罰的時候，她發現，黑板上的“我不是弱智”這幾個字，已經不見了。會是誰擦掉了這幾個字呢？餘曉不知道。

　　生活委員終於回來了。餘曉的目光，跟隨著生活委員的影子，從教室門口，一直跟到生活委員的位置上。生活委員坐了下來，開始做作業。餘曉鬆了一口氣，既然生活委員沒有發話，那麽，她做的衛生是合格的。她肯定又逃過一劫了。

　　可是，生活委員坐下還不到十秒鍾，她像想起了什麽重大事情似的，“呼”地站起來，轉過身，正對著餘曉，大喊：“昨天的廁所衛生，被扣分了，餘弱智，你自己到學校生活部去申請義務勞動吧，隻有這樣才能把被扣掉的分找回來。”

　　餘弱智，生活委員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叫餘曉餘弱智。餘曉沒有說話，她咬了咬嘴唇，拿起那本大大的厚厚的資料書，把自己和那個與她不相幹的世界隔開。

　　3

　　中午，餘曉到學校生活部去申請義務勞動。

　　“你們班就你一個人來申請義務勞動嗎？”生活部長問。

　　“嗯。”

　　“有花台、籃球場、排球場、足球場的衛生，你選哪裏？”生活部長說，“你可以選籃球場，那裏要幹淨一些，因為你隻有一個人。”

　　“這些，都讓我來做吧。”餘曉說完，便走出了生活部，留下生活部長在那裏目瞪口呆。

　　下午，已經是上課時間了，餘曉還在排球場上做義務勞動。這節課，正好是班上的體育課，同學們都按照體育老師的指揮，做準備運動，然後自由活動。解散後，有些同學坐在花台邊上聊天，有些同學進教室啃書本去了，隻有少許男生在籃球場上，釋放著壓抑已久的能量。

　　排球場上，多了一個做義務勞動的身影，他是餘曉班上的同學——楊越。餘曉看了楊越一眼，又繼續做義務勞動，她用抹布，仔細地抹著球場邊上欄杆上的灰塵，她要把它們抹得一塵不染。楊越也拿著抹布，在抹護欄下麵的白色瓷磚上的泥漿。

　　“楊越，你也弱智了嗎？”班長大喊，“一起來玩籃球吧，可別讓餘弱智把你給傳染了。”

　　“整天泡在題海裏，腦子轉不過彎來，勞動一下，挺好的。”

　　楊越衝著值周班長大聲說，“你們玩吧，我繼續勞動，多為班上加分。”

　　楊越挨近餘曉，輕聲說：“你折的幸運星真漂亮。”

　　餘曉沒有說話，也沒有正眼看楊越一眼。好久以來，她都沒有和班上的同學說話了，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上輩子就和這個班上的同學有仇？楊越繼續說：“你折的幸運星，可以送一顆給我嗎？”

　　餘曉看了楊越一眼，還是沒有說話，或許，她認為楊越在取笑她呢。在這個班上，她根本就不被同學們放在眼裏，她的一舉一動，對於同學們來說，都是不屑的。現在，楊越向她討要幸運星，是在拐著彎兒嘲諷她嗎？

　　“真的，送一顆給我吧，說不定它能保佑我，考上理想的高中呢。”楊越說，“我要一顆藍色的幸運星。”

　　餘曉還是沒有說話，她隻管勞動著，仿佛她來到這個班裏，就是要一直做衛生的。

　　下了體育課，同學們都回到教室，苦戰去了。隻有餘曉還在不停地做義務勞動。其實，餘曉願意這樣做，至少，她不用待在教室裏，看那一張張冷漠的臉，聽那一聲聲刺耳的諷刺，更不用被各科老師埋怨自己拖了後腿。其實，餘曉還是在暗暗地用功，她也不願意過多地拖班上的後腿。可是，她不管怎麽努力，也趕不上班上的同學，得到的也是老師和同學們的白眼，所以，在大家麵前，她隻好擺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讓大家都覺得她成天不務正業。

　　整個下午，餘曉都是在教室外麵度過的。或許，教室裏也不會有誰注意過她沒有進教室。或許，隻有角落裏的那些勞動工具知道餘曉不在，隻有那些幸運星知道餘曉不在。

　　放學的鈴聲剛響過，餘曉便出現在教室門口。正準備走出教室的老班，猛一抬頭，見餘曉山一般擋在教室門口，仿佛受了驚嚇似地，說：“你怎麽在這裏？”

　　餘曉有將近一米七的個頭，老班則不足一米六，所以，餘曉站在老班麵前，如山一般，擋住了老班的去路。老班有些惱火，皺著眉頭，又問了一聲：“你怎麽站在這裏？”

　　“我……剛做完義務勞動回來。”餘曉說。

　　一般情況下，麵對老班的質問，餘曉都采取最好的抗議方式——沉默。但這次，老班連續問了兩遍，還有非要餘曉回答的架勢，所以，餘曉也隻有張口說話了。餘曉說的是一句大實話。

　　“你來學校裏，就是為了做衛生？”老班提高了嗓門。

　　“可是，是你安排我天天做衛生的呀。”餘曉很幹脆地回答了老班的問題。也許，老班沒想到，一向不說話的餘曉，竟然會這麽利索地回答問題。

　　“打掃校園的清潔衛生，本來就是學生應盡的義務。”老班強壓下音調，表明她是在給餘曉講大道理，誰也不能推翻的大道理。

　　既然已經開口說話了，那麽，就接著說吧，就說個痛快吧。餘曉就是這麽想的，她大聲說：“既然你說打掃清潔衛生是學生應盡的義務，那麽，全班同學都應該輪流做清潔，為什麽我天天都要做，而他們不是呢？”

　　在老班和同學們的印象中，餘曉從來沒有這麽伶牙俐齒過。

　　“怎麽，你不服氣了？在這個班上，可是我說了算！你生來就不是讀書的料，真正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老班生氣了，她轉過身來，向全班同學宣傳，“那麽，今天，班上所有的衛生任務，包括教室、公地、廁所，都由她一個人來做。”

　　老班說完，擠開擋在門口的餘曉，怒氣衝衝地走了。

　　4

　　餘曉做完學校的衛生，回到家裏，已經近七點了。爸爸媽媽的單位離家都比較遠，他們下班後，都要坐近兩個小時的公交車，他們通常會在八點左右回家。做晚飯的任務，當然就非餘曉莫屬了。

　　餘曉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噢，隻有幾根小白菜。如果單炒小白菜的話，正在減肥的老媽會喜笑顏開，而瘦如豆芽的老爸卻會皺著眉頭說：“還嫌我不夠瘦啊？天天吃蘿卜青菜，我的肚子要鬧革命啦。”

　　餘曉提著菜籃子，來到小區的超市裏。買幾根胡蘿卜吧，據說這東西對眼睛有好處，老媽總是說眼睛不舒服呢。買點瘦肉吧，加幾根芹菜，再來幾根大蔥，然後從泡菜壇裏摸出一些泡椒，香噴噴的魚香肉絲就會讓老爸流口水。再買點雞蛋吧，老爸老媽都習慣在外麵吃早餐，餘曉卻喜歡在家裏吃自己弄的早餐：雞蛋麵、蔥油餅、荷包蛋煮湯圓、煮水餃……這些都是難得的美味呢。

　　餘曉回到家裏，圍上圍裙，哼著“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在廚房裏忙活起來。

　　餘曉先用電飯煲煮上米飯。老爸常說，餘曉做的米飯是最香的，而且軟硬適中。每當這時，老媽便會冷冷地丟出一句：“光會做大米飯有什麽用，你見過有出息的保姆嗎？”不過，餘曉不生氣，她會一粒一粒地嚼著自己做出來的米飯，讓濃鬱的米香，把老媽的話淹沒。

　　餘曉把胡蘿卜洗幹淨，切成片，準備瀝一下再清炒，這是老媽特別愛吃的一道菜。不過，老媽從來不誇獎餘曉把菜炒得多麽好吃，但是，餘曉會特別享受地看著老媽把胡蘿卜一片一片地從盤子裏夾起，和著米飯，送進嘴裏……直到盤子裏不再有一片胡蘿卜。

　　噢，餘曉的手腳真麻利：瘦肉絲、芹菜、大蔥、辣椒……再把小白菜洗幹淨吧，準備做湯用呢。

　　客廳的大門，開了。隻聽到換鞋的聲音，沒有聽到說話的聲音。腳步聲從客廳響到衛生間，然後有抽水馬桶的聲音。腳步聲又從衛生間響到了臥室。餘曉知道，這是老媽回來了。

　　“曉曉，爸爸回來了！”當餘曉把最後一片小白菜的葉子洗淨的時候，她聽到了老爸的聲音。

　　老爸換上拖鞋，便直接進了廚房。他看見了餘曉準備的那些菜，誇張地叫了起來：“哇，乖曉曉，又為爸爸準備好吃的了。你去休息，我來主廚。”

　　老爸捋起袖子，打開燃氣灶，準備炒菜。餘曉把老爸拖到客廳，說：“還是我來吧，誰都知道炒菜前的準備工作是最費神兒的，你可別搶了我的功勞。嘿嘿！”

　　“那好，我看著你炒菜，行了吧？”老爸又跟進了廚房，說，“我來向你學習炒菜。”

　　“我發現你真的是一個跟屁蟲呢。”餘曉一邊炒菜，一邊對老爸說。

　　“小時候，你是我的跟屁蟲。現在，你長大了，我就做你的跟屁蟲。”老爸笑著說。

　　聽了老爸的話，餘曉的臉上，露出了美麗的微笑。唯有老爸，還會給餘曉這種小小的幸福。

　　開飯了。老爸一直不停地說：“好吃！好吃！”

　　老媽沒有說話，餘曉吃得比較快，她想早些吃完，然後離開飯桌，她實在是不想看到媽媽沉默的樣子，她憋得難受。

　　就在餘曉的碗裏還隻剩下幾口飯的時候，老媽說話了：“我看你呀，還真的是弱智。我花了那麽多的錢，托了那麽多關係，才把你弄進了這麽一所好初中，進了最好的尖子班，可你倒好，考試成績總是排在班上的最後一名，吃了這麽多飯，也沒有長進。我和你爸都不笨吧？怎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呢？我們單位上的同事，他們的孩子，這個考了第一，那個參加比賽得了一等獎，還有鋼琴過了十級的……你看看你，學習成績差，課餘愛好吧？什麽也沒有，我就沒弄明白，人家三四歲的小孩子，都會畫畫，都會彈鋼琴，都會拉小提琴……哪像你呀，除了會做飯，還是會做飯……還有啊，你那些什麽幸運星，可別再折了，折再多的幸運星又能怎麽樣，難道能給你帶來好運？簡直是浪費我的錢……”

　　剩下碗裏的最後一口飯，餘曉實在是沒辦法再吃下去。老媽的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嘮叨，已經連續三年了，餘曉雖然已經習慣了這種嘮叨，但她還是希望老媽能說點別的，比如：問問自己在學校快樂不，問問自己想吃點什麽，問問自己想不想陪老爸老媽一起去看看電影，或者，講一講單位的新鮮事，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麽非得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餘曉的成績，小學的時候，還過得去，中等偏上的水平吧。升初中的時候，爸爸媽媽動了不少關係，托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錢，把餘曉弄進了這所最好的初中，放進了這個成績最棒的尖子班。麵對幾十個尖子生，成績不太冒尖的餘曉，傻眼了，她總覺得自己在這個班裏，跟傻瓜一樣，樣樣都不如別人。老師和同學們也不喜歡她，總覺得她拖了班裏的後腿……

　　盤子裏的胡蘿卜吃完了，老媽的嘮叨也暫時告一個段落。

　　5

　　晚飯後，老爸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在電腦上瀏覽新聞，老媽打開電視機，等待著她喜歡的電視劇開始。餘曉手腳麻利地把廚房收拾幹淨，悄悄地從老媽身邊溜過，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突擊了一會兒作業，餘曉準備折幸運星。還差大概五十顆幸運星，她就可以做一幅幸運星窗簾了，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做出這幅幸運星窗簾。

　　五十顆幸運星，對餘曉來說，真的不是大問題。她的手指，是那樣的靈巧，她折出來的幸運星，是那樣的玲瓏可愛。

　　一顆、兩顆、三顆……四十九顆、五十顆。

　　餘曉拿出針線，把這些幸運星一顆一顆地穿起來，準備做出一幅漂亮的幸運星窗簾。

　　噢，停電了。估計是小區的供電係統又出問題了吧，街上的那些燈，還亮著呢。餘曉坐到飄窗上，看著城市的夜空。遠處，從那些窗戶投出來的燈光，一定非常溫暖吧？那些窗戶裏的爸爸媽媽，一定在和孩子聊天，和孩子一起看電視，和孩子一起玩遊戲吧？

　　客廳裏，傳來了老爸的聲音：“反正停電了，我們出去走一走吧。”老媽說：“好啊。”

　　餘曉突然想起，她已經好久沒有和爸爸媽媽一起散步了。她借著窗外照進來的燈光來到客廳，她真想對老爸老媽說：“我也想出去。”可是，她沒敢把這句話說出口，她擔心老媽不同意帶上她這個弱智女兒，她還擔心，就算是和他們一起出去了，老媽的嘮叨，也會讓她半途逃跑。

　　“哐”，餘曉不小心碰掉了茶幾上的一個玻璃杯。

　　“真是敗家子！”老媽吼道，“我看，我這輩子算是白養你了……”

　　“哎呀，不就是一個杯子嘛，明天我買來賠你。”老爸打著圓場，“趕緊走吧，一會兒電來了，你再回來看電視劇。”

　　老爸和老媽走了。餘曉一個人站在客廳裏，那些玻璃杯的碎片，微微閃著亮光。餘曉俯下身來，撿起一塊塊碎片，來到臥室的飄窗，坐了下來。

　　透過玻璃杯的碎片，餘曉看到，遠處的燈光變了形，彎彎曲曲。遠外的建築物也變了形，變得有些像怪物。那些在霓虹燈下行走著的人，有的像僵屍，有的像木乃伊，有的像幽靈……餘曉好像看到了老爸和老媽，他們的影子，漸漸變形，漸漸模糊……

　　“叭嗒”，一滴淚珠兒，順著臉頰，滑落到窗台上，綻放出一朵小花。

　　餘曉打量著這塊玻璃杯碎片：雖然殘缺，但它還是借著窗外照進來的燈光，泛著亮光。那些不規則的尖銳的棱角，仿佛鋒利的爪子，總想攻擊身邊的任何事物……

　　餘曉把玻璃碎片放在自己的手腕上……這樣下去，是不是可以徹底地享受一下生命的疼痛？這樣下去，是不是可以享受一下發泄的快感？這樣下去，是不是可以享受一下眾星捧月般的嗬護？這樣下去……

　　噢，來電了，臥室裏的燈，客廳裏的燈，齊刷刷地亮開來，有些刺眼。

　　餘曉看到了那些幸運星，剛才還沒來得及串成窗簾呢，就停電了。這些幸運星串出來的窗簾，一定很漂亮吧？

　　餘曉把玻璃碎片扔進了紙簍裏。她拿起針線，開始做幸運星窗簾。一個個幸運星，串在一起，仿佛串起一件件往事、一個個歡笑、一個個憂傷……窗簾做好了。

　　還剩下一顆幸運星，藍色的。

　　“你折的幸運星，可以送一顆給我嗎？”

　　餘曉的耳邊，響起了楊越問過的一句話。莫非這是天意？老天也要自己為楊越留一顆幸運星？

　　餘曉拿起這顆藍色的幸運星，陷入了回憶中：

　　有一天，餘曉拿著掃帚和水桶，來到公地上，準備把那條臭水溝衝幹淨，她卻發現，已經有人替她做好了。她看見了楊越提著水桶，匆匆離去的背影。

　　有一天，老班發現餘曉的座位旁有紙屑，大怒：“餘曉，你怎麽不能保持一下教室衛生？”楊越趕緊站起來說：“老師，地上的紙屑，是我剛剛丟的，我馬上撿起來……”

　　有一天，餘曉做衛生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就在她手忙腳亂的時候，楊越從隔壁班上借來一把拖把，幫著餘曉收拾地上的水。

　　……

　　或許，餘曉寫在黑板上的“我不是弱智”這幾個字，也是楊越幫她擦掉的吧？或許，這個班上，除了楊越，沒有一個人不認為餘曉是弱智。

　　餘曉把這顆藍色的幸運星，放進了口袋裏。

　　窗外，建築物依舊，霓虹燈依舊，行人依舊。

　　餘曉的生活，依舊。

　　6

　　中考倒計時——20天。

　　老師們總是說：“抓緊時間複習啊，可別後悔終生。”

　　同學們都不太說話，一個個都卯足了勁，啃書本，演算，背誦……

　　隻有餘曉，看起來還是像往常一樣，不停地做著衛生，在突擊完作業後，便待在那個屬於她的角落裏，一顆一顆地折著幸運星。其實，餘曉也在暗地裏努力，她也想考上一所好的高中。

　　本來，餘曉打算把那顆做窗簾剩下的幸運星送給楊越，但是她覺得，就這麽一顆，仿佛拿不出手。況且，餘曉一直沒有找到把幸運星送給楊越的機會。於是，她又不停地折了起來。

　　中考倒計時牌上的數字，越來越小。餘曉玻璃罐裏的幸運星，越來越多。

　　又到讓餘曉糾結的大課間了。中考前的大課間，和上課沒什麽兩樣，同學們一個個專心地啃著書本。老班更是寸步不離，她巴不得幫大家啃書本。生活委員回來了，她大聲說：“我們班的公地，昨天被扣了五分！”

　　這下，同學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向餘曉刺來。一次性被扣五分，意味著這個月的衛生流動紅旗沒有了！同學們仿佛都在期待著看餘曉如何解釋。

　　餘曉沒有說話。她總結出來的經驗是：在大家麵前，不管她說什麽，都等於沒說。餘曉擺弄著那顆還沒折好的幸運星。

　　老班來到餘曉的身旁，一伸手，拿起餘曉那個裝幸運星的玻璃罐，往地上一扔，玻璃罐碎了，幸運星撒了一地。

　　“除了折這破玩意兒，你還會做什麽？”老班說完，轉過身，離開了。

　　餘曉彎下身子去撿東西。她真不知道自己想要撿玻璃碎片，還是想撿幸運星，她胡亂地抓了一把，捏在手裏，她的手，被玻璃碎片劃破了。

　　就在這時，楊越來到衛生角扔垃圾，他丟給餘曉兩包紙巾。或許，全班隻有楊越一人看到了餘曉手上的血。

　　接下來的兩節課，餘曉都望著一地的玻璃碎片和幸運星發呆。自從進入這個尖子班裏，餘曉沒有得到過學習的快樂。好不容易背誦了英語單詞，老師聽寫的時候，隻錯了一個，但別的同學卻是全對。考個九十五分吧，本來是個挺不錯的分數，但在這個班裏，卻是最低分。學習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吧，老師會把你當另類，說你不上進。如果你在教室裏唱唱歌，甚至還到操場上去瘋跑幾圈，那你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餘曉什麽也不做，簡單做完作業，就折幸運星，唱兒歌，於是，她成了弱智。

　　另類也好，瘋子也罷，餘曉都不在意。變成大家眼中的弱智，也沒什麽了不起。至少，餘曉還有屬於自己的快樂，她真的非常替那些成天隻會啃書本的同學感到悲哀，難道，我們的生活，除了啃書本，便沒有別的樂趣了嗎？

　　如今，餘曉替自己感到悲哀了。裝有快樂的玻璃罐，被摔碎了，那些幸運星，撒了一地。弱智也會有為自己感到悲哀的時候，你信嗎？

　　放學了，同學們都朝食堂湧去。教室裏，隻剩下餘曉。不一會兒，楊越進來了，把一小瓶消毒水和一根棉簽遞給餘曉，說：“我從醫務室拿來的，消消毒。”說完，他俯下身來，一顆一顆地撿著地上的幸運星。那些幸運星，一顆不差，全部放在餘曉的課桌上。

　　撿完了幸運星，楊越又拿起掃帚，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掃進了垃圾桶裏。

　　餘曉從桌肚裏拿出一個紙袋，把那些幸運星裝了進去，然後遞給楊越：“送給你。”

　　楊越有些猶豫，不過，他還是接過了這一小袋幸運星，笑了笑，說：“謝謝，你折的幸運星真漂亮！”

　　7

　　中考過後。餘曉和楊越在菜市場相遇，餘曉買菜，楊越賣菜。

　　“原來，你除了會折漂亮的幸運星，還會買菜做飯呀？真能幹！”楊越說。

　　“我叫餘弱智，也隻會做這些小事。”餘曉淡淡地回答。

　　楊越在給餘曉包菜的時候，多放了兩個大大的西紅柿，笑著說：“謝謝你的幸運星！”

　　“噢，它們給你帶去幸運了麽？”餘曉問。

　　“當然給我帶來幸運了！”楊越說，“我考上了市裏最好的一中……噢，對不起……其實，學習成績並不代表一切……”

　　楊越以為自己的話會傷害到餘曉。餘曉淡淡地說：“雖然我沒能考上一中，但我相信，我在三中，會過得更開心。”

　　是啊，若不是當初爸爸媽媽非得把餘曉塞進這所重點初中，非得把她塞進這個尖子班，餘曉會過得這麽累嗎？以餘曉的成績，進入三中後，她應該是那裏比較優秀的學生。

　　餘曉走的時候，楊越說：“加我的QQ吧，854……”

　　一路走來，餘曉都在想，其實，楊越在不經意間帶給她許多，那些是她從老爸老媽還有老班和同學們那裏所得不到的。別的不說，就說那天吧，老班摔碎了她的那個裝幸運星的玻璃罐的時候，餘曉的心，簡直快要死去。是楊越的那兩包紙巾，還有那一小瓶消毒水和那根小小的棉簽，給餘曉冰冷的心帶去了溫暖……

　　夜，很深了。餘曉打開電腦，登上QQ，收到了一條驗證消息：你是一顆幸運星。加過來，是楊越。

　　菜市場的小販：你是一顆幸運星。

　　曉風殘月：是嗎？

　　菜市場的小販：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想要你折的幸運星嗎？因為，我是一個內心非常脆弱的人，然而，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我們班上最堅強的人，所以，我希望自己變得像你一樣堅強，所以，我很希望你折的幸運星，能給我帶來幸運。

　　曉風殘月：噢……

　　菜市場的小販：你是一顆幸運星。

　　曉風殘月：你把我要說的話都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