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過飄飄悠悠的漁船,飄過江麵,去看對岸美麗的風景。她坐過乘風破浪的輪船,穿過巴東三峽,領略水上風光……可是,她怎麽也無法忘記那一隻隻小小的竹葉船兒,在狹窄的水溝裏,漂呀漂呀,一直飄到她的心靈深處……
1
小女孩兒月月的家門前,有一條她也不知道通向哪裏的水溝。
一場大雨過後,水溝邊上的石頭,被衝刷得幹幹淨淨。水溝裏的水,爭先恐後地朝前方湧去。水溝邊上那片蔥蘢的竹林,竹葉兒被大雨洗得晶晶亮。
月月總喜歡坐在水溝邊那幹淨的石頭上,折著竹葉船兒。
“一隻、兩隻、三隻……”月月總是在心裏數著竹葉船兒的隻數,數到她也數不清有多少隻的時候,她就把竹葉船一隻隻放進水溝裏,目送它們漂呀漂呀,漂向遠方……
2
“其實,我也會跳舞的。”月月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老師為什麽不讓我參加節目呢?肯定是嫌棄我沒有新衣服穿。”
幼兒園的小朋友,大多參加節目演出了,月月也想參加,可老師沒有選上她。
“那些炒豆豆兒,好香咧,哪怕給我一顆也好!”月月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老師為什麽隻發給別的小朋友,就不發給我呢?肯定是嫌棄我沒有新衣服穿。”
幼兒園裏,老師每天都要發炒豆豆兒給小朋友們。可是,好多次,老師都沒有發給月月,月月記在心裏呢!
“他們都不願意和我玩耍,還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欺負我。”月月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肯定是嫌棄我沒有新衣服穿。”
幼兒園裏的月月是孤獨的,小朋友們嫌棄她,嫌棄她連破棉襖也沒有一件,嫌棄她衣服上的補丁太多……
隻有門前的那條水溝不嫌棄月月,隻有水溝旁那片蔥蘢的竹林不嫌棄月月,隻有那一隻隻漂向遠方的竹葉船兒不嫌棄月月……
3
“媽媽,爸爸呢?”月月問。
“放蜂去了。”正燒火做飯的媽媽說。
“放蜂做什麽呢?”
“給你做花花衣。”
“什麽時候回來呢?”
“等蜂蜜賣了錢的時候就回來。”
……
月月想爸爸了,她就坐在水溝邊上,折著竹葉船兒。
“一隻、兩隻、三隻……”月月折了好多好多的竹葉兒船兒,堆在水溝邊上。
“媽媽,什麽時候下雨呢?”月月問。
“前天才下了雨呢,怎麽還想下雨?”正割豬草的媽媽說。
“我想下雨,我想爸爸。”
“這閨女,下雨和爸爸有什麽關係呢?”
……
真的下雨了!月月坐在屋簷下,托著下巴,靜靜地等待著……
雨停了!水溝裏漲水了!月月飛到水溝邊上!
“一隻、兩隻、三隻……”月月輕聲地數著竹葉船兒,“三十八隻!還有三十八天!”
月月急匆匆地跑進屋,拉著媽媽那又大又長的麻花辮子說:“媽媽,還有三十八天,爸爸就要回來了!”
“傻閨女!早著呢!”媽媽隻顧著煮豬食。
“早著呢!”月月失望地坐在水溝旁,又一隻隻地折起了竹葉船兒。
4
“爸爸,媽媽呢?”月月問。
“媽媽回外婆家住了。”在土裏鋤草的爸爸說。
“怎麽還不回來呢?”月月盯著爸爸的眼睛。
“外婆也想媽媽了,所以要很久才回來。”爸爸轉過身去,躲開了月月的眼光。
月月靜靜地來到水溝邊上,折起了竹葉船兒。
“一隻、兩隻、三隻……”
下雨了。
水溝裏漲水了。
“一隻、兩隻、三隻……”
月月把竹葉船兒一隻隻放進水溝裏——噢,有一隻竹葉船在水裏打了個旋兒,翻了!
“竹葉船兒翻了,媽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月月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媽媽病得厲害,到外婆家治病去了。”
5
“月月,還不快點走,要遲到了!”玉兒背著書包,邊跑邊喊。
月月不敢看玉兒一眼,她自顧自地折著竹葉船兒,“一隻、兩隻、三隻……當滿林的葉兒都變成了船兒的時候,我是不是就可以上學了?”
“月月,進屋看書去,我再擔一擔鹽巴,學費就湊齊了。”路過家門的爸爸,放下鹽擔子,趁歇腳的功夫,吆喝著月月。
“爸爸,鹽巴擔著累不累?”月月跑過去給爸爸擦汗。
“不累不累,出把力氣,抹把汗水,就掙兩角錢。”爸爸說。月月本來應該上小學三年級了,可是,她已經五天沒上學了,因為她沒有交清僅僅三塊錢的學費,被老師攆回了家。
爸爸挑著鹽擔子上路了。月月又折起了竹葉船兒,“一隻、兩隻、三隻……”
月月知道,鹽鋪很遠,通往鹽鋪的路很長,爸爸不知道要出多少把力氣,要抹多少把汗水,才能領到那兩角錢。
下雨了。月月沒有進屋,她在雨中認真地折著竹葉船兒。
水溝裏漲水了。
“爸爸還在半路呢!”月月把竹葉船一隻隻放進水溝裏,“竹葉船兒呀,漂呀漂,漂去幫爸爸運鹽吧……”
6
“奶奶,吃飯了!”月月從灶房裏端出一小盆兒稀飯、一小盤兒鹹菜。
“奶奶,洗澡了!”月月為奶奶準備好洗澡水,扶著奶奶去洗澡。奶奶已經八十二歲高齡了。
這一年,月月十四歲,讀初中二年級。
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了。媽媽為了再生一個孩子,到遠方的親戚家,躲避計生辦的人追查。爸爸為了給月月掙學費,為了一家人的生活開支,到碼頭做工去了。家裏隻剩下月月和奶奶,月月每天放學回家,除了做作業,就是做飯和照顧奶奶。
“竹葉船兒啊竹葉船兒,如果你能變成一個小姑娘,在黑漆漆的夜晚,陪著我睡,該有多好!”月月坐在水溝邊上,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
“竹葉船兒啊竹葉船兒,如果你能幫我做通爸爸媽媽的思想工作,該有多好!隻有一個我不好嗎?為什麽還要生一個呢?我長大了,會好好地孝敬爸爸媽媽的。”月月坐在水溝邊上,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
……
一天,月月背著書包,剛到水溝邊上,就看到自家的屋頂上冒著炊煙。
“不知道是爸爸回來了,還是媽媽回來了?”月月急匆匆地跑進屋。
隻見爸爸坐在灶房裏燒火煮飯。紅紅的火苗,映紅了爸爸的臉龐。
“爸爸!”月月不知是驚喜還是傷心。
“月月,放學了?”爸爸說話顯得有些吃力,“做作業去吧,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
“撲哧——”蒸汽用力地掀著鍋蓋。在爸爸起身揭鍋蓋的時候,月月看到了爸爸那吃力的神情,也看到了爸爸的腰上包裹著厚厚的醫藥棉紗……
原來,爸爸在碼頭上受傷了。爸爸說,他所在的裝著河沙的船,不小心鑽進了對麵駛來的貨船的鋼絲網裏,爸爸被重重地攔腰勒進了河裏。爸爸心裏想著奶奶,想著媽媽,想著月月……他不顧一切地遊上了岸……腰上留下了深深的勒痕……
下雨了。
水溝裏漲水了。
“竹葉船兒啊竹葉船兒,讓我快些長大,幫爸爸挑起生活的重擔吧!”月月把一隻隻竹葉船兒放進水溝裏,目送它們遠去……
7
“努力學習,報考師範校,學校每個月都有一些生活補助,這樣,可以減輕家裏的負擔。”初三了,老師這樣對月月說。
於是,月月認定了畢業時報考師範校。
媽媽為月月添了一個會哭會鬧的小妹妹。老師怕家裏的小妹妹影響月月的學習,動員她住進了學生寢室。
“夜深了,該回寢室休息了!”老師在窗外催了一次又一次,月月還是固執地複習著功課。
“星期天了,出去玩耍一下,換換腦子。”老師叫了一次又一次,月月還是固執地複習著功課。
……
月月在畢業考試中,以優異的成績上了預選線。經過又一個月的緊張複習,月月進城裏參加了升學考試。
“竹葉船兒啊竹葉船兒,我能考上師範校嗎?”月月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
下雨了。
水溝漲水了。
“竹葉船兒啊竹葉船兒,你知道我等得多麽心急嗎?我不能辜負爸爸媽媽的希望。”月月把一隻隻竹葉船兒放進水中,“我要走出這貧窮的家門,創造嶄新的生活……”
“一隻、兩隻、三隻……”月月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等著成績通知。
“嘖嘖!沒想到這個窮窩窩裏也出了金鳳凰!”
“我早就看出,這個言語不多的閨女有出息!”
……
月月第一次聽到了鄉鄰的讚歎。月月收到了師範校的錄取通知書。月月的理想實現了。
8
師範生活,在爸爸媽媽一分一分的積攢中,在月月的節儉中,終於挨過了兩年。
“唉!這房子實在不能住人了。”
“是呀,都將就住了這麽多年了,再住下去,怕是要倒塌了。唉——”
暑假裏,月月聽到了爸爸媽媽重重的歎息。
月月坐在水溝邊上,手裏拿著竹葉船兒,打量著這幾間她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兩間瓦房,兩間草房,還有一道築得很粗糙的圍牆。所有房間的牆根,都被可惡的老鼠打滿了洞,有好些牆都像顫巍巍的老人,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來似的。月月還記得,每當刮風下雨的時候,她就睡不著覺,因為除了滿屋子都漏雨外,她還老是覺得屋頂會塌下來。
“就買下人家的舊房子吧,又寬,還便宜。”
“可是,月月還有一年才畢業,需要錢呀。”
……
爸爸媽媽買了別人的舊房,搬了家。月月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那陪伴了她十幾年的水溝、竹林,以及那些還沒來得及放進水裏的竹葉船兒。
9
“月月,我知道你一直過得很辛苦,現在,我可以用我微薄的工資,資助你最後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在危急關頭,月月收到了遠方的他的來信。
他是月月的好朋友,已經從師範校畢業,在一個山區小學任教。
10
畢業前夕,月月回到家鄉的一所小學實習。
“閨女越長越漂亮了!那小夥子是醫生,家有的是錢,閨女嫁過去,絕不會吃虧!”
“教書匠工資少,還是找個有錢人家,日子過得舒坦些。”
……
說媒的隔三差五地來催著,要月月去和人家見麵。月月隻是不說話。
“一隻、兩隻、三隻……”月月來到水溝邊上,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
他忠厚老實,為人誠懇,在師範校的時候,他曾是班裏的學習尖子,他曾是學校裏的男高音歌唱家,他曾是環形跑道上的飛毛腿,他曾是第一個在生日前夕那個紅著臉、偷偷遞生日賀卡給她的男孩……
在月月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值得信賴、可以依靠的男孩兒。
“竹葉船兒啊竹葉船兒,你可以把我的感激帶進山裏嗎?”月月又來到水溝邊上,一隻隻地折著竹葉船兒。
月月接受了他的資助。每周,月月都會收到他的信,信裏沒有甜言蜜語,有的隻是鼓勵,有的隻是噓寒問暖,有的隻是無言的期待……每月,他都按時給月月寄去生活費和零花錢,盡管他當時也隻有一百三十幾元的工資。
月月從心底裏感激他。
“月月啊,他是個老實娃娃,可靠。”媽媽說。
“月月啊,有錢不等於日子過得好,你是個老實的閨女,得找個老實人家過日子,才不會被欺負。”爸爸說。
下雨了。
水溝裏漲水了。
“竹葉船兒啊竹葉船兒,你說我該如何選擇?”月月來到了水溝邊上,把一隻隻竹葉船兒放進水溝裏,目送它們遠去……
“你怎麽不願意和它們一起離去?”起風了,一隻竹葉船兒在水裏打了個旋兒,又漂了回來,“你是不是在囑咐我,不要棄他而去?”
竹葉船兒默默無語,靜靜打著漩兒,緩緩離去……
11
師範校畢業了,月月選擇曾經關心過自己的他,選擇了那個行動多於語言的他,隨著他去了遙遠的山裏。
如今,往事依稀,隻有那一隻小小的竹葉船兒,依舊漂蕩在月月的心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