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葉梅也許知道

第六章 米蘭，米蘭

　　三年前，媽媽離開這個家的時候，留下一盆米蘭花。

　　1

　　米蘭花是媽媽的最愛。媽媽在家裏的時候，種了三盆米蘭花，媽媽說：“一盆是爸爸，一盆是媽媽，一盆是寶貝女兒。”

　　三盆米蘭花，排在窗台上，葉兒綠得發亮，散發出生命的氣息。

　　媽媽養米蘭花養得非常細心。媽媽說：“米蘭花不好養，水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有一次，媽媽出差，爸爸因為工作忙，沒有按照媽媽的吩咐，給米蘭花進行葉麵灑水，結果，等媽媽回來的時候，米蘭花已經開始落葉了。媽媽心疼地說：“這樣不愛護我們的米蘭花啊，這花可是代表著我們三個人呢，難道這好日子不想過了？”

　　當媽媽說出“難道這好日子不想過了”的時候，爸爸怔了一下，他望著媽媽，想說什麽，但又沒有說。媽媽隻顧打理米蘭花，沒有看到爸爸的表情變化。

　　而米蘭卻看到了，她的心，微微地縮了一下。

　　米蘭，是媽媽給她取的名字。她出生的時候，窗台上的那兩盆米蘭花開得正盛。那一簇簇小米粒兒大小的金黃色的小花，在輕風中點頭微笑，仿佛在慶賀小生命的誕生。

　　“就叫米蘭吧，我喜歡。”媽媽說。

　　“噢，我也喜歡。”爸爸說。

　　媽媽從屬於自己的那株米蘭花上，剪下十來厘米嫩枝條，插進一個裝有泥炭的花盆裏。兩個月後，一株新的米蘭花，成活了。

　　“這一盆米蘭花，就是我們的女兒米蘭。”媽媽說著，臉上蕩漾著幸福。

　　米蘭和窗台上的米蘭花一起，快樂地成長著。

　　這三盆米蘭花，是四季都開的品種。米蘭花開的時候，一簇簇小米粒兒大小的黃花，芳香四溢，香遍了家裏的每一個房間。

　　媽媽說：“澆水的時候，要懷著一顆愛心去澆。”

　　“為什麽呢，米蘭花知道我們在用愛心去澆水嗎？”小小的米蘭問媽媽。

　　“知道啊。”媽媽說，“米蘭花的花語是：有愛，生命就會開花。”

　　“有愛，生命就會開花。”小小的米蘭似懂非懂地念了一遍。

　　三盆米蘭花，三個人的世界，很溫暖，很幸福。

　　2

　　爸爸媽媽的爭吵，在一天天升級。

　　記得好久好久以前，每當媽媽生氣的時候，爸爸就會想方設法哄媽媽開心。有一次，媽媽硬是不笑，爸爸情急之下，“汪汪汪”地裝了幾聲狗叫，逗得媽媽忍不住笑了起來。

　　後來，媽媽生氣的時候，爸爸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夜整夜地不出來。

　　再後來，媽媽生氣的時候，爸爸便和媽媽吵架，吵得每個房間都充滿了他們怨恨的聲音。

　　再後來，媽媽開始摔東西，摔碗筷，摔茶杯，甚至把梳妝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統統掀翻……有一次，媽媽掀翻了爸爸的電腦，隻聽“啪”的一聲響，爸爸重重地給了媽媽一耳光。

　　媽媽住到了外婆家。

　　小小的米蘭，小心地吃飯睡覺，小心地討爸爸的歡心，小心地保護著那三盆米蘭花。

　　一盆米蘭花死了，可能是米蘭澆水太多。

　　又一盆米蘭花死了，可能是米蘭澆水太少。

　　最小的那一盆米蘭花，屬於米蘭的那盆米蘭花，頑強地活著。

　　米蘭開始查閱與米蘭花有關的資料，她要好好地養著這盆米蘭花，她要在適當的時候，掐出兩根枝條，再培植出兩盆米蘭花，一盆屬於爸爸，一盆屬於媽媽。有了三盆米蘭花的家，才溫暖，才幸福。

　　媽媽一直沒有回來。

　　媽媽偶爾到學校看米蘭。媽媽一直沒有說要回家，所以，米蘭也一直沒有和媽媽說話。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心裏的委屈，絮絮叨叨地說著爸爸的不是……

　　米蘭生日那天早上，蛋糕店的阿姨送來了一個巧克力蛋糕。米蘭沒有吃這個蛋糕。連胡子都忘了修的爸爸，怎麽會記起這一天是米蘭的生日呢？一個人吃蛋糕，肯定沒勁。所以，米蘭把蛋糕放在書桌下麵。不知道過了多少天，米蘭把這個壞了的蛋糕，扔進了垃圾道。

　　米蘭嚐試著扡插米蘭花，可是，她失敗了。一連兩次，她都失敗了。

　　藏在米蘭心中的那一點點希望，也隨著扡插米蘭花的失敗而破滅了。

　　在媽媽離開家兩年後的一天，老師把米蘭帶到了一家咖啡屋。

　　爸爸媽媽都在咖啡屋裏，他們的麵前，分別擺放著一杯咖啡。米蘭來了，爸爸替她要了一杯紫香芋奶茶，這是米蘭最愛喝的。

　　咖啡桌上，擺著兩本綠皮證書。米蘭認識那三個字：離婚證。很刺眼的三個字。

　　沉默，可怕的沉默。空氣仿佛也凝固了。

　　坐了好久，爸爸媽媽沒有喝一口咖啡，米蘭也沒有喝一口奶茶。

　　媽媽走了。那一瞬間，米蘭起身，想追上去。爸爸拉住了米蘭，異常平靜地說：“讓她走吧，你歸我。”

　　聽到爸爸說“你歸我”的那一刻，米蘭的心，一陣刺痛。眼淚，在米蘭的眼眶裏打旋，米蘭竭力忍著，不讓它們滑落下來。

　　米蘭突然用力掙脫爸爸的手，衝出咖啡屋，跑過了街道，跑過了小巷……不知道跑了多久，她來到了一條廢棄的鐵軌上。

　　“我是什麽？我是私人財產？說我歸誰我就歸誰？”米蘭聲嘶力竭地大喊著。

　　米蘭隻能來這裏喊。如果在家裏喊，誰會聽？在這裏喊，鐵軌會聽，路上的小石子會聽，路旁的小樹會聽，天空會聽，天空中的白雲會聽……

　　媽媽離開了這個家，留下一盆米蘭花。

　　3

　　一晃三年過去了。

　　每年生日那天，媽媽都會給米蘭送來一個生日蛋糕，巧克力味兒的。但是，米蘭從來沒有吃過。

　　每年夏天，媽媽都要給米蘭買漂亮的裙子，天藍色的。每年冬天，媽媽都要給米蘭買棉襖，黑底白花的。但是，米蘭從來沒穿過。

　　有時候，到周末，媽媽會約米蘭去咖啡屋。媽媽要一杯咖啡，給米蘭要一杯紫香芋奶茶。但是，米蘭從來沒有喝過。

　　媽媽和米蘭對坐，習慣了沉默。媽媽說：“能夠多看你幾眼，我就滿意了。”

　　米蘭卻不願意多看媽媽幾眼。

　　後來，米蘭拒絕了媽媽的約會。不為什麽，就為那句“讓她走吧，你歸我”。有時候，米蘭也問自己：“如果媽媽把自己帶走了，自己又會不會恨爸爸呢？”

　　爸爸一直沒娶，他要證明自己沒有過外遇，他要證明給米蘭的媽媽看。

　　三年了，那盆米蘭花雖然不如養在地裏長得快，但在米蘭的精心照料下，也充滿了生機。米蘭定期給花兒換土，施肥，澆水，換大盆。米蘭又試過幾次，剪一些枝條下來，放在泥炭裏扡插，可是，米蘭還是失敗了。那兩個空了幾年的花盆，就這樣一直空著。

　　每當米蘭花開花的時候，米蘭便會摘下幾朵，夾進書裏。米蘭花的芬芳，香進了米蘭的書裏。

　　高三了，米蘭正在全力衝刺。

　　中午，米蘭正泡在題海裏。

　　“啊——”一聲驚呼，一個男生踩在有水的地麵上，不小心滑倒了。男生掀翻了米蘭的書桌，米蘭的書本文具，散落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男生一邊道歉，一邊幫米蘭把書本文具撿起。

　　末了，地上還留著幾朵幹了的米蘭花。男生撿起一朵米蘭花，自言自語：“米蘭花……”

　　男生竟然撿起幾朵米蘭花，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米蘭憤怒地看著男生，但她沒有說話，她不習慣和男生說話。

　　男生名叫希子，與米蘭已三年同窗。這三年來，米蘭與希子基本不說話，因為，米蘭不愛說話，希子也不愛說話。

　　奇怪的是，因為幾朵米蘭花，米蘭開始注意這個叫希子的男生了。他有近一米八的個頭，方臉，剪著平頭，嘴唇有些厚，一副老實男生的樣子。

　　“把米蘭花還給我。”

　　米蘭不知道是真的想要回米蘭，還是想和希子說話，她給希子遞過去一張紙條。當然，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別的意思，這張紙條沒有折疊，誰都可以看得到。

　　“送給我不可以嗎？我喜歡米蘭花。”

　　希子回話了。紙條仍然沒有折疊。紙條上，還有一串數字，應該是希子的手機號碼吧？

　　看了希子的回話，米蘭的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也說不出這是什麽感覺。

　　4

　　媽媽約米蘭在咖啡屋見麵。

　　米蘭好久沒有見過媽媽了。可能因為媽媽太忙，沒怎麽約米蘭。也可能米蘭太忙，沒怎麽答應媽媽的約會。媽媽和米蘭之間，隔了一道坎。

　　一杯咖啡，一杯紫香芋奶茶。誰也沒有喝。

　　很久沒有坐在一起說話了，媽媽不知道該說什麽，米蘭更不知道該說什麽。

　　“高三了……”媽媽終於找到了一個話題，“累吧？”

　　米蘭沒有說話。高三肯定很累，還用得著回答嗎？

　　“好好學習，等你考上了大學，我親自送你去學校。”媽媽說。

　　米蘭沒有說話。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這樣大一個人，還用得著誰送呢？”

　　“你爸爸，他還好嗎？”媽媽小聲地問。

　　聽到這句話，米蘭看也沒看媽媽一眼，猛地一起身，衝出了咖啡屋。

　　爸爸生活得很不好。胡子長得老長也不剃一次，總是不吃早餐就去單位，晚上老愛喝醉了酒回來，夜裏總是聽到他的歎息……以前那個英俊的爸爸，不見了。

　　米蘭從咖啡屋裏衝出來，她跑過了街道，跑過了小巷……不知道跑了多久，又來到了那條廢棄的鐵軌上。米蘭沿著鐵軌，一步一步地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

　　“米蘭。”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了米蘭的耳朵。

　　“是你呀。”米蘭看到了，對麵走來的，是希子。

　　米蘭坐了下來，希子也坐了下來。

　　“我也送幾朵米蘭花給你。”希子從口袋裏掏出幾朵已經幹了的米蘭花，“這是我家的米蘭花。”

　　米蘭收下了這幾朵米蘭花，她沒有拒絕的理由，再說，她也喜歡米蘭花。

　　接下來，米蘭和希子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一直坐到天快黑了，才沿著鐵軌朝著相反的方向，回家。

　　爸爸見米蘭回來了，便收起了酒瓶和酒杯。

　　“回來了？”爸爸問。

　　“嗯。”米蘭回答。

　　“想吃什麽？”爸爸問。

　　“現在不餓。”米蘭回答。

　　這些年來，米蘭和爸爸的對話，都是這麽簡單。

　　5

　　高考前夕，為了讓同學們輕鬆一下，班主任設計了一個大家都喜歡的活動，活動名稱叫做“秀出我的風采。”同學們可以把自己的絕活兒帶到教室裏來，和大家一起分享。這些絕活兒，可以是家裏現成的，也可以當場表演。同學們戲稱這叫博覽會。

　　米蘭沒有什麽絕活兒，她不知道應該秀什麽。

　　臨到她應該離開家去學校的最後一分鍾，米蘭的目光落在了那盆米蘭花上。這幾天，米蘭正在開花。一簇簇金黃色的小花，吐露著醉人的芬芳。米蘭捧起一簇蘭米花，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都說米蘭難養，而眼前這株米蘭花，已經稱得上是一株花樹了，枝葉繁茂，充滿生機。因為一次又一次地換大花盆，米蘭已經搬不動這盆米蘭花了。

　　米蘭找到了那張寫有希子的手機號碼的紙，撥通了希子的電話。

　　希子來到米蘭的家，他得知米蘭要把這盆米蘭花搬到教室裏去秀一秀，他笑了。米蘭沒有理會希子的笑，或許，她認為希子在笑她傻吧，沒有可秀的絕活兒，卻搬這樣笨重的東西去濫竽充數。

　　教室裏，擺著各種各樣的絕活兒：剪紙、漫畫、泥塑……當然，一定還有許多絕活兒藏著，等到最關鍵的時候才秀出來。

　　米蘭從書桌肚裏拿出一張紙，在上麵寫了一行字：有愛，生命就會開花。然後，米蘭把這張被她摳出一個小洞的紙，掛在了米蘭花樹上。

　　“哇，今天的博覽會上，有兩盆米蘭花哦。”

　　“是哦，花語都是一樣的呢，還真是奇怪哦。”

　　“廢話，都是米蘭花的花語，不一樣才奇怪呢。”

　　……

　　同學們議論紛紛。

　　米蘭這才注意到，除了自己帶來的那盆米蘭花，真的還有一盆米蘭花呢。那盆綻放著小米粒大小黃色小花兒的米蘭上，掛著一張精美的卡片，上麵寫著：有愛，生命就會開花。

　　兩盆米蘭花的主人，都獲得了班主任頒發的“最佳愛心獎”。

　　6

　　因為米蘭花，米蘭和希子走進了咖啡屋。

　　一杯咖啡，一杯紫香芋奶茶。

　　“怎麽知道我喜歡喝這個？”米蘭問。

　　“我猜的。”希子說。

　　因為紫香芋奶茶，米蘭和希子找到了共同的話題。

　　希子說，他從記事起，就沒見過媽媽。他曾經向爸爸問起過媽媽，爸爸總是保持沉默。稍懂事了，希子就開始翻箱倒櫃，他希望能找出一些關於媽媽的東西。但是，希子什麽也沒有找到。

　　“我多想能收藏一樣與媽媽有關的東西，可是……”希子有些傷感。

　　米蘭想到了自己。媽媽雖然離開了這個家，但是，她留給米蘭太多的記憶，也留了一盆米蘭花，還把對米蘭的愛留了下來，隻是，米蘭不願意接受媽媽的愛。

　　“你，也會養米蘭花？”米蘭問。

　　希子說：“我們家原本不養花。三年前，爸爸為我娶回了一個媽媽。媽媽一進家門，便種了一盆米蘭花。聽爸爸說，米蘭花很不好養，水多了，水少了，都不行。然而，媽媽把米蘭花養得很好。媽媽經常說，米蘭花的花語是，‘有愛，生命就會開花’。不久，我們家的米蘭花，由一盆變成了四盆。”

　　“四盆？”米蘭好奇地問。

　　希子說：“媽媽說，這四盆花，一盆是爸爸，一盆是媽媽，一盆是我，還有一盆……”

　　“還有一盆是誰？”米蘭急切地問。

　　希子說：“還有一盆，是媽媽的女兒。”

　　好一會兒，米蘭都沒有說話。

　　慢慢地喝著紫香芋奶茶，米蘭想明白了一件事：以前，媽媽扡插米蘭花的時候，一扡插就能成活，而自己，扡插了好多次米蘭花，都沒有成活。因為，媽媽在扡插的時候，心中有愛，有著對女兒的至真至純的愛。而自己在扡插米蘭花的時候，想到的隻是自己，而不是爸爸和媽媽。

　　7

　　窗台上的米蘭花又開了。小米粒兒般大小的米蘭花，一小朵一小朵地綻放。

　　米蘭決定，高考過後，剪三枝嫩枝，扡插進三個裝有泥炭的花盆裏，用愛心，培植出三盆米蘭花，一盆送給爸爸，一盆送給媽媽，還有一盆，就送給希子吧。

　　在一個米蘭花開滿枝頭的日子，那段廢棄的鐵軌上，迎麵走來兩個孩子，一個叫米蘭，一個叫希子。他們的手裏，都捧著一簇米蘭花。

　　噢，米蘭，米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