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憶，和紫雲英有關

第十二章 等你，在臘梅花樹下

　　一場接一場的小雪過後，已是寒冬臘月，冷氣襲人。臘梅枝頭那些半黃半綠的葉子，早已在蕭瑟的秋風中飄落，飄落……而今，那光禿禿的褐黃色的枝幹上，盛開著一串串白色的、金黃色的花，白的花晶瑩剔透，黃的花燦爛閃光。

　　那晶瑩剔透的，是雪花。

　　那燦爛閃光的，是臘梅花。

　　雪後初晴，暖陽，無風。

　　梅憶來到這片梅林中的時候，臘梅枝頭的殘雪，映著臘梅花的影子，在陽光下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

　　梅憶坐在一棵臘梅花樹下，撿起一朵臘梅花，捧在手心。

　　坐了好久，沒有看到他期盼已久的那個曾經熟悉的身影。梅憶一朵一朵地撿著臘梅花，猶如撿起一點一滴的美好回憶……

　　1

　　寒冬，很冷。街頭的人不是太多。梅憶獨自徘徊在這寒冷的街頭。

　　三天了，梅憶都沒有和爸爸說一句話。

　　那天，梅憶從學校回到家裏，看到了爸爸的留言：小憶，我在“老街避風堂”等你，我們在那裏吃晚餐。

　　“老街避風堂”是一家極具風味的飯館，那裏有各種風味小吃，是一個非常溫馨的家人聚會地點。

　　梅憶來到“老街避風堂”。在一張臨窗的餐桌旁，坐著爸爸，還坐著一個漂亮的女人。梅憶站著，一動不動。

　　女人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閃動著柔和的光亮。這一定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

　　“這是我兒子小憶，正在讀初三。”爸爸把梅憶介紹給女人，然後，又對梅憶說，“小憶，這是蘭阿姨……”

　　“你們吃吧，我走了。”梅憶打斷了爸爸的話，轉身便走。

　　梅憶回到家裏，把音樂開得震天響，把自己淹沒在許嵩的《斷橋殘雪》裏：“……尋不到花的折翼枯葉蝶，永遠也看不見凋謝，江南夜色下的小橋屋簷，讀不懂塞北的荒野，梅開時節因寂寞而纏綿，春歸後又很快湮滅，獨留我賞煙花飛滿天，搖曳後就隨風飄遠，斷橋是否下過雪，我望著湖麵，水中寒月如雪……”

　　不久，爸爸回來了。爸爸沒有說話，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梅憶知道，爸爸肯定真正地愛上這個女人了。以前，爸爸也談過女朋友，隻要梅憶不樂意，他就會選擇放棄。而今天，爸爸回來後，卻顯得悶悶不樂，他一定是很在意這個女人。

　　很久很久以來，家裏就隻有梅憶和爸爸，若不是翻看照片，梅憶肯定已經記不得媽媽的樣子了。梅憶已經習慣了家裏隻有兩個人的生活，他不願意有誰走進這個家，更不願意有誰來分享爸爸的愛。

　　三天了，該吃飯吃飯，該上學上學，該上班上班，該睡覺睡覺，梅憶都沒有和爸爸說一句話。

　　待在家裏悶得慌，梅憶不顧外麵寒氣襲人，從溫暖的家裏跑了出來。可是，梅憶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他不是一個喜歡訴苦的人。

　　“賣花呐，新鮮的臘梅花……”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梅憶順著聲音看去，一位臉上滿是皺紋的老人，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正守著一背簍臘梅花枝叫賣：“賣花呐，新鮮的臘梅花……”

　　梅憶想起了媽媽的照片：一片梅林，一朵朵盛開的梅花，一個漂亮的女人，在花中微笑……

　　爸爸也曾提及過，媽媽在一片梅林中長大，外婆離世後，媽媽便把老家的房子送了人，再也沒有回過那片梅林，因為那裏太遙遠太遙遠。媽媽不在了，那片梅林，便永遠地成為腦海深處的記憶。

　　梅憶的名字——林梅憶，是媽媽取的，憶梅林，那片梅林，永遠在媽媽的記憶裏。

　　老人和女孩的家，也在梅林中吧？要不，她們怎麽會有這樣多的臘梅花枝拿來賣？

　　梅憶聞到臘梅花的芬芳了，很濃鬱的芬芳，香得有些醉人。他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老人和女孩的麵前。

　　背簍裏還剩下一束臘梅花枝。梅憶撿起這束花枝，問：“多少錢？”

　　“最後一束了，三塊錢吧，之前都是賣五塊。”老人說。

　　“這樣便宜啊？”梅憶忍不住說，“在花店裏，一朵鮮花都可能要五塊錢呢。”

　　梅憶說完，掏出三塊錢，遞給老人。老人用滿是老繭的手接過這三塊錢，喃喃自語：“自家的梅林，這花也是吃露水長的，能變幾分錢，就很好啊……”

　　女孩一直沒說話。老人背起空背簍，起身來，準備離開。女孩跟在老人的身後，走得很慢，可能是被凍得腿腳都不靈便了吧。

　　女孩裹著厚厚的碎花布棉襖，一塊大紅色的方巾，裹住了頭，同時也圍住了脖子。梅憶覺得，漸漸遠去的女孩，多麽像這臘梅花枝上的一朵啊。

　　2

　　梅憶把這束臘梅花枝，插在客廳的花瓶裏。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音樂，一遍又一遍地聽著許嵩的《清明雨上》：“窗透初曉，日照西橋，雲自搖，想你當年荷風微擺的衣角，木雕流金，歲月漣漪，七年前封筆，因為我今生揮毫隻為你，雨打濕了眼眶，年年倚井盼歸堂，最怕不覺淚已拆兩行，我在人間彷徨，尋不到你的天堂，東瓶西鏡放，恨不能遺忘，又是清明雨上，折菊寄到你身旁，把你最愛的歌來輕輕唱……”

　　聽累了，房間裏空氣也不夠好，梅憶打開房門，準備到客廳的露台上透透氣。

　　梅憶看到，爸爸站在那束臘梅花枝前，凝視著臘梅花，仿佛陷入了回憶……

　　梅憶悄悄地從爸爸的身後走過，來到露台上。寒風依舊，不變的是那些高樓，還有那些來往的車和人。

　　“小憶……”不知道什麽時候，爸爸站在了梅憶的身後，他的手裏，拿著一枝臘梅，“原諒爸爸，沒有顧及你的感受……蘭阿姨，我不再聯係了……”

　　梅憶的心，緊縮了一下，有了幾絲不安，他的眼前，又閃現出那雙漂亮的眼睛，以及眼裏那柔和的光亮……

　　“爸爸，其實蘭阿姨挺好的。”梅憶說，“如果你喜歡，就帶回家來吧。”

　　真是奇怪，當爸爸想爭取的時候，梅憶是那樣的不情願。現在，爸爸決定放棄了，梅憶卻又想替爸爸挽回。或許，每個人的心裏，都有著這樣的矛盾吧。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梅憶插在花瓶中的那束臘梅花枝，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機，那一朵朵的臘梅花，也不再閃著金黃色的光芒。

　　今天，周末，蘭阿姨要來家裏。

　　梅憶吃過早餐，便出門去了。爸爸沒有說話，他知道，兒子長大了，或許一時接受不了蘭阿姨。亦或許，兒子大了，周末也有同學聚會。兒子應該有他自己的世界。

　　梅憶又在街頭徘徊。他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接受蘭阿姨。如果蘭阿姨來了，媽媽的那張照片，爸爸還會時常拿出來看嗎？如果蘭阿姨來了，爸爸的記憶裏，還會有媽媽嗎？但是，如果蘭阿姨不來，誰也不來，自己能陪伴爸爸一輩子嗎？爸爸幸福嗎？

　　梅憶的內心，矛盾著。他把雙手插進羽絨服口袋裏，在這條街道上，走過來，走過去。

　　“賣花呐，新鮮的臘梅花……”一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

　　又是上一次的那老人和女孩，又來賣臘梅花了。

　　梅憶又想起了媽媽，他走過去，拿出五塊錢，買了一束臘梅花枝。他沒有回家，而是選擇一個避風的角落，坐了下來。

　　好香的臘梅花啊！梅憶仔細地打量著這些臘梅花：金黃色的花瓣兒，黃得那樣純，黃得那樣耀眼。那些將開未開的花苞，仿佛一個個文靜的女孩，閉了眼睛，而眼睛裏，卻藏著一個全新的世界。其中的哪一朵臘梅花裏，藏著親愛的媽媽？

　　想到媽媽，梅憶又想到了爸爸，想到了蘭阿姨……

　　“送給你吧，最後一束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女孩過來了，她把一束臘梅花枝遞給梅憶。

　　“噢，謝謝。”不知道為什麽，梅憶竟然連想也沒想，就把花接了過來。

　　女孩還是那件厚厚的碎花布棉襖，還是那塊大紅色的方巾，裹住了頭，同時也圍住了脖子。

　　“你買花，送給誰呀？”女孩問。

　　“誰也不送，插在家裏。”梅憶說。

　　“我才不信呢，聽說你們城裏的男生，很早就有女朋友。”女孩說。

　　“我……沒有……我送給爸爸。”梅憶說。

　　“嗯，我剛剛給你的這束，就送給你的媽媽吧。”女孩說。

　　“好的……”梅憶說。

　　“我……隻有奶奶……唉……”女孩歎了一口氣。

　　這時候，老人走過來了，她的手中提著一大包中草藥。老人說：“臘梅，我們該回去了。”

　　原來，麵前這女孩，叫臘梅。多響亮、多純潔、多芬芳的一個好名兒啊！

　　臘梅跟著老人走了，一縷臘梅花的芬芳，從臘梅那厚厚的碎花布棉襖中散發出來……

　　3

　　已近中午時分，梅憶拿著兩束臘梅花枝，回了家。蘭阿姨早就來了，她已做好滿桌飯菜，等著梅憶回來。

　　梅憶把一束臘梅花插進花瓶裏，另一束，用一張彩紙包好，小心地放在茶幾上。

　　吃飯的時候，梅憶沒有說話。蘭阿姨起身為梅憶添飯，他沒有拒絕。飯後，蘭阿姨要走了，爸爸起身要送蘭阿姨回家。梅憶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那束臘梅花枝，遞給蘭阿姨，說：“拿著吧，很香……”

　　蘭阿姨在接過這束臘梅花枝的時候，她的眼睛，閃動著淚光。一旁的爸爸不知道為了掩飾什麽，低著頭，扶著蘭阿姨的肩膀，急急地出了家門。

　　梅憶在想女孩臘梅說的那句話：“我……隻有奶奶……唉……”臘梅的家裏，隻有她和奶奶了吧？而自己，雖然沒有了媽媽，但還有奶奶，還有爸爸呀。而且，很快也會有媽媽。

　　和臘梅比起來，梅憶覺得自己很幸福。

　　周末，梅憶又來到街頭，等待著賣臘梅花枝的老人和臘梅。梅憶躲在一個角落裏，看著老人和臘梅背著臘梅花枝走來，看著她們吆喝著賣臘梅花枝，看著她們走進了一家中草藥店鋪，看著她們拿著一大包中草藥從店鋪裏走出來，看著他們買了最廉價的饅頭一邊走一邊吃……

　　梅憶買了麵包和牛奶，跟了上去。老人和臘梅都沒有坐車，她們一直步行，走了近三個小時，才到了家。

　　好大一片梅林！好大一片金色的海洋！一棵棵臘梅花樹，光禿禿的枝幹上盛開著一朵朵金黃色的臘梅花。寒風吹過，香氣撲鼻。

　　臘梅拿著一個小竹籃，在梅林中撿那些從枝頭凋落的臘梅花，一朵，兩朵，三朵……

　　“臘梅，吃藥了。”老人在屋裏喊。難怪，梅憶聞到了一股藥香味兒。

　　“來了——”臘梅一邊應答著，一邊從梅林裏出來，往屋裏走去。

　　梅憶走進了梅林裏。多年以前，伴隨著媽媽生活的那片梅林，也有這般美麗吧？媽媽也像女孩臘梅一樣，賣過臘梅枝，撿過凋落的臘梅花嗎？

　　“呀，你怎麽來了？”梅憶的身後，傳來臘梅的驚訝聲。

　　臘梅喝完藥湯，又出來撿臘梅花了。梅憶也和臘梅一起撿臘梅花。

　　“你叫什麽名字？”臘梅問。

　　“我叫林梅憶。”梅憶說。

　　“噢，你的名字裏，也有一個‘梅’字呢。”

　　“是的。我的媽媽，特別喜歡臘梅花。”

　　“噢，林梅憶，憶梅林，難怪呀。那麽，以後，每年冬天，臘梅花開放的時候，我都給你送花去吧，就在我和奶奶經常賣花的那條街，你來拿就是了。”

　　“好的。”梅憶想了想，又問，“你生病了嗎？”

　　“是的，好多年的老毛病了。”

　　“那，一定要好好吃藥，然後好起來。”

　　“會好起來的。奶奶說，隻要臘梅花開得好，我就會一天天地好起來，我還要幫奶奶賣臘梅花和臘梅花茶呢。”

　　“明年，我還要買臘梅花枝。”

　　臘梅和梅憶撿滿了一籃子臘梅花。梅憶也該回家了。臘梅用一個手工縫製的布口袋，裝了一小袋已經風幹的臘梅花，遞給梅憶，說：“送給你的，帶回去吧。”

　　梅憶接過臘梅花，說：“這個……用來……”

　　“臘梅花茶，可以清熱解毒，健胃止咳呢。”

　　梅憶拿著這袋臘梅花，幸福地離開了那片梅林。

　　梅憶回到了家裏。蘭阿姨也在，她和爸爸正焦急地等待著梅憶回家呢。早上，梅憶出去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要下午才回家，讓爸爸和蘭阿姨擔心了，他也覺得不好意思。梅憶拿出一些臘梅花，泡了兩杯茶，分別遞給了爸爸和蘭阿姨。

　　“臘梅花茶啊？還留著臘梅花香呢。”蘭阿姨高興地說。

　　“臘梅花茶，清熱解毒，健胃止咳。”爸爸很了解臘梅花茶，在梅憶的預料之中。

　　轉眼就要到期末考試了，梅憶投入到緊張的考前準備之中，他已經沒有了周末。

　　爸爸和蘭阿姨時常會泡一杯臘梅花茶，細細地品。

　　一天，蘭阿姨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大包臘梅幹花，她說：“我在街頭碰上一個女孩賣臘梅幹花，便買了一些，挺便宜的。”

　　梅憶聽了，趕緊放下手中的筆，衝了出去。他來到街頭，轉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臘梅，也沒有看到誰在賣臘梅幹花。或許，臘梅已經賣完臘梅幹花，回家去了吧。或許，前來賣臘梅花茶的，不是臘梅吧。

　　4

　　春暖花開，又一年。

　　這一學期，是梅憶初中階段的最後一學期。中考前的日子，是苦日子，每天泡在書山題海中，暈頭轉向，天昏地暗，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更談不上會有周末和假日了。

　　經過三個月的苦戰，梅憶終於考上了重點高中。就在梅憶收到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爸爸和蘭阿姨結婚了。

　　暑假中，梅憶去超市打工，兩個月的辛苦，他第一次掙到了屬於自己的錢。

　　“梅憶，你爸爸不缺錢啊，你怎麽還出來掙錢啊？”同學問梅憶。

　　“我要做自己的事情，想花自己掙的錢。”梅憶笑著回答。

　　高中生活，比初三更辛苦。成堆的試卷，壓得梅憶喘不過氣來。不過，為了自己的前程，為了考上向往的大學，梅憶還是咬牙堅持著。

　　秋風送走了夏天，雪花送走了秋天。

　　下過兩場小雪了，已入寒冬。

　　周末，梅憶來到街頭，睜大眼睛，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今年，她穿的還是那件碎花棉襖嗎？圍的還是那塊大紅方巾嗎？

　　梅憶在尋找臘梅。他多麽想聽到臘梅在叫喊著“賣花呐，新鮮的臘梅花”，他多麽希望能聞到濃鬱的臘梅花香。梅憶打工掙錢，就是為了要買好多好多的臘梅花，他要把家裏的露台，裝扮成臘梅花海，讓爸爸和蘭阿姨在這片花海中聊天。他還要買好多臘梅幹花，送給奶奶，送給爸爸，送給蘭阿姨，送給老師，送給同學……

　　可是，梅憶一次次地失望了。街頭有賣臘梅花的，但都不是臘梅和她的奶奶。

　　在一個雪後初晴的日子裏，梅憶找到了那片梅林。臘梅依舊，房屋依舊。梅林中，鋪了厚厚的一層凋落的臘梅花，無人撿拾。梅憶使勁地抽了抽鼻子，他想聞到藥香味兒，但是，他沒有聞到。

　　梅憶撿了很多臘梅花，放在屋簷下，他希望，主人歸來時，能看到這些臘梅花，等它們風幹了後，泡出清香的臘梅花茶。

　　“臘梅，臘梅，你在哪裏——”梅憶高聲呼喊著，“我在臘梅花樹下等你——”

　　大山回答：“臘梅，臘梅，你在哪裏——我在臘梅花樹下等你——”

　　天空回答：“臘梅，臘梅，你在哪裏——我在臘梅花樹下等你——”

　　……

　　梅憶繼續撿著臘梅花，裝進自己的口袋裏，他要把臘梅花的餘香帶走，他要把那一點一滴的記憶帶走，然後塵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