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憶，和紫雲英有關

第七章 假麵舞者

　　1

　　這是聶雲海掙到的第一筆錢。他揣著錢，一路小跑到自家所在的小區，乘著電梯，來到了家門口。

　　“我回來了。”雲海進了屋，他一邊換拖鞋一邊說。

　　媽媽一邊把蓋著菜的碗翻過來，一邊說，“趕緊過來吃，飯菜都涼了。”

　　雲海真的餓了，他把背包扔到沙發上，便端起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你慢點吃，別噎著了。”媽媽微笑著，滿臉的幸福。

　　“雲海，你哪來的錢？”坐在沙發上一直沒說話的爸爸，突然說了句話，嚇得雲海把那準備夾菜的筷子停在了空中。

　　“錢？”媽媽一邊走過去一邊問，“什麽錢？”

　　不好，暴露目標了。爸爸打開雲海的背包，準備檢查雲海的作業，結果發現了那些錢。雲海的大腦，飛快地轉動著，準備迎接爸爸媽媽無休止的盤查。

　　媽媽從爸爸的手裏接過錢，數了數，然後說：“雲海，你哪來這麽多錢？昨天不是還向我要錢買書嗎？”

　　雲海假裝使勁吃飯，沒有回答媽媽的問題。

　　“雲海，這麽多的錢，一千多塊呢，你是從哪裏來的？”媽媽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爸爸沒有說話，隻是一雙眼睛緊盯著雲海，盯得雲海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是我拿的獎學金。”雲海撒了個謊。可是雲海馬上後悔了，這個謊，是很容易被揭穿的。

　　“你真的拿獎學金了？”媽媽不太相信雲海的話。一直以來，雲海都是中等生，家裏連獎狀都很少，更不用說能拿到獎學金了。

　　常言道：撒了一個謊，就得用千百個謊來圓這個謊。雲海也隻好繼續圓謊了，他說：“這次考試，我雖然沒有考到第一名，但我的進步很大，學校的進步獎。”

　　“哦，進步獎……”媽媽顯然不太相信雲海的話，但她還是非常願意聽到這樣的話。

　　爸爸依舊那樣盯著雲海，盯得他渾身發緊。

　　“我累了，洗臉洗腳睡了。”雲海找了個逃避的借口，剛放下碗筷，便趕緊進了衛生間。

　　晚上，雲海躺在床上，怎麽也無法入睡。他責怪自己：為什麽要把錢帶回家呢？為什麽要讓爸爸媽媽看到這筆錢呢？可是，晚上才得到的這筆錢，他不帶回家，又能放到哪裏去呢？

　　雲海又想：應該把這筆錢存進卡裏呀。但是，雲海又推翻了這種做法，因為，雲海的銀行卡，綁定的是爸爸的手機，裏麵存錢或取錢，爸爸的手機都會收到相關的短信。

　　雲海隱隱感覺到，這筆錢，會給家裏帶來風波。

　　2

　　初三上學期的時候，雲海和同學蘇蘇、卿越一起，迷上了機械舞。

　　周末，雲海和蘇蘇、卿越一起，從城市的廣場經過，見噴泉附近圍了許多人，他們便也好奇地過去圍觀。原來，這裏有一支外地來的樂隊在表演機械舞。音響播著Tiesto的強勁有力的舞曲In the Dark，伴著音樂，機械舞者踏著如機器人一般的舞步，如登山，如爬樹，如遊泳，如滑冰……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麽的柔韌有力，又是那麽的輕捷健美。

　　雲海一看就喜歡上了機械舞，他學著場內舞者的樣子，跟著樂曲，試著走了幾步。

　　“哇噻，雲海，你大概是天生的機械舞者吧？”蘇蘇誇張地尖叫起來，用雲海的話來說，她總愛神經過敏。

　　“雲海，我敢保證，如果你學會了機械舞，一定會迷倒一大片，我也一定會成為你的粉絲。”卿越也非常誇張地說。當然，卿越的神經過敏度，也絕不亞於蘇蘇。

　　“雲海，以後，等你成為了真正的機械舞者，你的粉絲，應該叫什麽呢？”蘇蘇問。

　　“就叫海帶吧，哈哈哈！”卿越大笑著說，“我也願意做一根海帶。”

　　雲海對機械舞的喜歡，絕不僅僅是因為蘇蘇和卿越的讚美，而是因為他真的從心底裏喜歡上了機械舞。

　　“我們一起來練機械舞，好嗎？”雲海對蘇蘇和卿越說。“好哦，到時候，我的粉絲嘛，就叫小蘇打。”蘇蘇說。“那麽，我的粉應該叫什麽呢？就叫愛卿好了。”卿越說。“喲，你還想做女皇了？還叫下麵的人愛卿呢。”蘇蘇打趣道。

　　“哈哈哈！”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開懷大笑起來。

　　外地來的機械舞表演隊，演了幾場後，便離開了這個城市。接下來，雲海、蘇蘇和卿越三個人，便開始學習機械舞。

　　雲海回到家裏，在電腦上搜出機械舞的視頻，開始在房間裏練習。

　　“雲海，你學這個做什麽啊？”媽媽推門進來，小聲說。

　　“我喜歡唄。”雲海隨口回答。

　　“你說你這孩子，學點什麽不好啊？學這種街頭舞蹈，有什麽用呢？”媽媽嘮叨了起來，“以前，我讓你學鋼琴吧，你也學不進去，那可是一種非常高雅的樂器，偏偏與你無緣，哎，也真是的。”

　　“媽媽，我不喜歡鋼琴，所以我不想學。我喜歡機械舞，所以我想學。就這麽簡單。”雲海輕描淡寫地說。

　　“你還有理由呢，你爸爸都生氣了。”媽媽壓低了聲音說，“他讓我進來傳個話，讓你別學這個了，說學這個是不會有出息的，他還說你在丟他的臉呢……”

　　雲海沒有理會媽媽的話。在局裏，爸爸是最大的領導，在家裏，爸爸是一家之主，不管是在局裏還是在家裏，仿佛都是爸爸的天下，所有人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都得聽從他的安排。一直以來，媽媽聽爸爸的話，雲海聽媽媽的話，也就相當於一家人都聽爸爸的話。

　　可是這一次，雲海不想聽媽媽的勸，也就是說他不想聽爸爸的話，他沒有停止學習機械舞。

　　媽媽出了雲海的書房。不一會兒，爸爸進來了，他什麽話也不說，直接關掉了雲海的電腦。

　　“爸！”雲海大喊一聲，這一聲裏，包含著不滿。

　　“這是什麽東西？街舞？簡直就是乞丐舞！”爸爸一字一頓地說，“在廣場上，在地鐵通道，在一切閑雜人員經過的地方，跳了舞，便讓那些圍觀者喝彩，然後掏錢包，把那些幹淨的不幹淨的零錢，扔進你的盤子裏，這和乞丐有什麽兩樣？我們家不缺錢！你別出去給我丟這個臉！我丟不起！”

　　爸爸說完，轉身離開了雲海的書房。

　　3

　　既然爸爸媽媽都反對雲海學機械舞，他肯定不能在爸爸媽媽的眼皮底下學習了。雲海想了個好辦法，他把鬧鍾調到淩晨三點，這個時候，爸爸媽媽肯定熟睡了，他再起來學習機械舞。

　　就這樣，每到淩晨三點，雲海便準時起床，把書房反鎖上，戴上耳機，學習機械舞。經過一周的學習，雲海掌握了好多種舞步，或許，雲海本來就是為機械舞而生的吧？

　　一天晚上，雲海正在練習機械舞，爸爸媽媽從外麵用鑰匙打開了書房的門，站在了雲海的麵前。

　　“啪！”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雲海的臉上。雲海覺得眼冒金星，臉也火辣辣地疼。

　　“把這個，給我撤了！”爸爸指著電腦，對媽媽說。

　　媽媽趕緊關電腦，拔線頭，然後把電腦主機和顯示器都搬到他們的大臥室裏去了。

　　“還有你的MP4，也給我交出來！”爸爸命令道。

　　雲海硬生生地頂過去一句：“不交！”

　　“你還敢頂嘴！”爸爸又重重地給了雲海一巴掌，然後說，“交還是不交？”

　　“MP4在學校，我沒帶回來。”雲海說。

　　既然雲海沒有把MP4帶回來，爸爸也隻好作罷，他在離開書房的時候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如果讓我知道你繼續練這乞丐舞，我打斷你的狗腿！”

　　雲海一直沒有把MP4帶回家，他不願意讓老爸把他的夢想扼殺在搖籃裏。在家裏，雲海雖然不能練習機械舞了，但他可以到蘇蘇和卿越那裏去學習一些基本的舞步。蘇蘇和卿越還找到了一個非常保密的地方——老公園的一角，那裏有一個小廣場，基本沒有遊人去，他們在那裏練習跳舞，應該不會被發現。

　　雲海、蘇蘇和卿越的進步都很快，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們已經可以配合著跳一支完整的機械舞了。

　　冬日裏的一天，雲海、蘇蘇和卿越用MP4播放著樂曲White Lies，盡情地起舞。樂曲的每一個節奏，都是對青春的召喚，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舒展著對生命的熱愛。一個路人停下了前行的腳步，欣賞著他們的青春舞動。接下來，兩個路人、三個路人……一群路人，都停下了前行的腳步，他們都被這三個舞者吸引，他們都為這三個青春舞者喝彩。

　　一曲終了。

　　“好！好！好！”圍觀者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小家夥們，如果你們的服裝再統一一下，會更棒的哦。”一個穿著講究的男士拿出一遝百元大鈔，遞給雲海，說，“這點錢送給你們，你們拿去買幾套衣服。年輕的時候，我也喜歡跳舞，可惜啊，當時沒能堅持下來。現在，整天為事業奔波，也沒時間跳舞了。你們可要好好地做優秀的舞者，可別像我一樣，都有白頭發了，才後悔……”

　　雲海、蘇蘇和卿越都不願意接受男士的錢，但還沒等他們開口說話，男士便走遠了。

　　就這樣，雲海、蘇蘇和卿越有了屬於他們的第一套機械舞服：雲海的機械舞服的主打色是紅色，象征激情；蘇蘇的機械舞服的主打色是綠色，象征希望；卿越的機械舞服的主打色是藍色，象征執著。

　　為了不讓雲海的爸爸媽媽發現，他們都戴上了麵具，並在麵具上彩繪了藍天、白雲、大海、一葉扁舟。

　　三個假麵舞者，盡可能利用可以利用的時間，在老公園的一角，開始他們的舞動青春之旅。

　　4

　　初三，中考倒計時，60天。

　　有一天，蘇蘇對雲海和卿越說：“聽說移動公司在招舞者，如果被選中了的話，會跟隨他們的宣傳隊去巡回演出，我們去報名吧。”

　　“好哇好哇！”卿越說，“不過，我們這水平，會被錄取嗎？”

　　“能不能錄取，要麵試了才知道。”雲海說，“我們去試一試吧。”

　　於是，雲海、蘇蘇和卿越便到移動公司報了名。經過激烈的競爭，雲海他們三個，終於被移動公司錄取了。

　　“你們的舞隊，叫什麽名字？”移動公司的負責人問。

　　“Charm of youth。”雲海說，“魅力青春，讓我們的青春充滿魅力吧。”

　　可是，移動公司在和Charm of youth隊簽約的時候，要求家長來簽字。蘇蘇和卿越都說服自己的家長來簽了字，但是，雲海該怎麽辦呢？他的爸爸媽媽一直反對他學習機械舞。

　　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為了能在舞台上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雲海找媽媽談了心，他把自己學機械舞以來的這段經曆，都說給媽媽聽了，他懇請媽媽能幫他一把，讓媽媽和他一起想辦法瞞著爸爸，讓他能夠出去演出。雲海畢竟是媽媽的寶貝兒子，從內心來講，媽媽不反對雲海學機械舞，因為，媽媽也是個舞蹈愛好者，隻不過現在在家裏做了全職太太，已經和舞蹈絕緣了。媽媽之所以反對雲海，是因為爸爸極力反對雲海學機械舞。

　　最後，媽媽瞞著爸爸，到移動公司給雲海簽了字。

　　移動公司考慮到Charm of youth隊的舞者都是在校學生，所以，把他們的演出安排在星期六，上午一場，下午一場。這樣，雲海就以到同學家補習為借口，每到星期六都隨移動公司巡回演出。

　　隨移動公司演出的那些天裏，雲海、蘇蘇和卿越都戴著麵具演出。不管走到哪裏，這支名為Charm of youth的舞隊，都得到了大家的讚揚。

　　巡回演出結束後，移動公司決定獎勵這三個孩子，分別給了他們一千塊，還說：“以後有機會，我們還可以合作。”

　　其實，雲海和蘇蘇、卿越一樣，都不是為錢而舞。他們隻是覺得，機械舞，釋放著他們的熱情，張揚著他們的個性，體現著他們的人生價值。

　　雲海在回家之前，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媽媽，我演出完了，馬上回家，謝謝您啊！”

　　但是，雲海忘了把一千塊錢獎金的事情告訴給媽媽，所以，便有了故事開頭的那一幕。

　　第二天早晨，雲海剛起床，來到客廳，便看見爸爸坐在沙發上抽煙，臉色很不好看。媽媽也不敢正眼看爸爸。雲海知道，錢的事情，肯定露馬腳了。

　　吃早餐的時候，爸爸問雲海：“這次拿到了你們學校的獎學金，再過幾年，是不是能拿到哈佛大學的獎學金？”

　　雲海一聽這話，就覺得話裏帶刺，他知道，那一千塊錢的事，露餡了。雲海反複地嚼著嘴裏的那一小片麵包，沒有吞下去，也沒有回答爸爸的話。媽媽不停地攪拌著杯子裏的牛奶，仿佛要一直攪下去。

　　“你們兩個，竟然合起夥來欺騙我！”爸爸的聲音放大了，他用一個指頭指著雲海說，“行，有種的，你就捧著那一千塊，給我走出這個家門，自謀生路去！有種的，中考過後，把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給我捧回來，我就敲鑼打鼓送你去學那什麽乞丐機械舞。”

　　隨後，爸爸扔下沒吃完的半片麵包和半杯牛奶，到書房去了。

　　5

　　雲海、蘇蘇和卿越都考上了市裏的一所普通高中。

　　為了躲開爸爸那輕視機械舞的目光，雲海住到了學生公寓裏，這樣，周末他便可以不用回家。

　　“我們仨啊，愛好相同，成績相當，真是臭味相投哦。”蘇蘇打趣道。

　　“那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卿越說。

　　“你們倒好，爸爸媽媽支持你們跳機械舞。”雲海說，“我啊，可是生活在水生火熱中哦，你們哪裏知道我心裏的苦哇……”

　　不過，雲海依舊和蘇蘇、卿越一起，忙裏偷閑，到老公園裏去練機械舞。

　　高一下學期，五四青年節前夕，在蘇蘇的姑姑的引薦下，Charm of youth隊報名參加了市裏的舞蹈大賽，他們毫無懸念地進入了決賽。

　　決賽那天，演播大廳裏坐滿了領導、嘉賓、媒體人、舞蹈愛好者等觀眾。

　　“……接下來為大家表演的是Charm of youth隊的海帶、小蘇打、愛卿，他們為大家帶來的是機械舞……”主持人報幕。

　　Charm of youth隊的舞者，都沒有用真名，而用了當初約定的粉絲的名字。

　　Charm of youth隊剛出場，他們標準、強勁、優美的動作，便博得了觀眾們熱烈的掌聲。雲海看見了領導席上有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顯然，他也被這些年輕的舞者感染了。平日裏，這張不苟言笑的臉此刻卻洋溢著激情和歡樂，他那凝重的身形甚至隨著舞蹈的節奏，微微地擺動起來。忽然間，雲海感覺更加放鬆，更加自信了，他相信自己的舞蹈能征服熱愛他的人，支持他的人，也能征服那個曾經並不支持他的人，一個對他最最重要的人。

　　比賽結束，Charm of youth隊獲得了本次舞蹈大賽的金獎。

　　“現在，有請市文化局的聶局長為獲得金獎的Charm of youth隊頒獎。”主持人說，“有請聶局長。”

　　聶局長把捧著的獎杯，遞給了雲海。從聶局長手裏接過獎杯的那一刻，雲海的心裏，有一種東西在翻騰……

　　“請聶局長為獲金獎的Charm of youth隊說幾句話。”主持人說。

　　聶局長說：“Charm of youth，感謝你們，你們的舞蹈讓我獲得了青春的力量……希望你們堅持跳機械舞，讓這青春的色彩更加絢麗，讓生命更加燦爛……”

　　聶局長充滿激情的講話響徹整個演播大廳，雲海卻似乎沒有聽見什麽，他的心中有種東西在翻騰著，湧動著，一直湧到了眼睛裏……

　　“三位優秀的舞者，請摘下你們的麵具，我想看看你們美麗的麵龐。”聶局長說。

　　蘇蘇摘下了麵具，卿越摘下了麵具。

　　雲海頓了頓，也摘下了麵具，“爸”，一句極輕微的呼喚，瞬間充溢了整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