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憶，和紫雲英有關

第三章 板栗飄香

　　冬日的街頭，彌漫著炒板栗的香味兒。

　　1

　　下晚自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同學們從學校大門蜂擁而出。

　　正值寒冬。北風呼呼地刮著，同學們都縮著脖子，恨不得把臉也縮進圍脖裏。那些沒有戴手套的同學，哈著熱氣，想要暖和一下凍僵的雙手。

　　走過那條長長的通道，同學們便要分道而去。在通道的盡頭，有一個賣炒板栗的女人，她迎著下晚自習的同學們大喊：“買炒板栗啦，金燦燦香噴噴的炒板栗喲……”

　　女人的麵前，擺著一個火爐，火爐上的大鐵鍋裏，那些黑得發亮的砂石，剛被翻炒過，還冒著熱氣。炒鍋旁的一個簸箕裏，有一個個裝著熟板栗的紙袋，有的一斤一包，有的半斤一包……

　　同學們紛紛掏出零花錢，購買飄著香味的板栗。一斤一包的賣十五元，半斤一包的賣八元。

　　“林曉楓，我們也去買一包炒板栗吧。”一個戴眼鏡的小男生對另一個比他足足高出一個頭的大男生說，“賣炒板栗的女人雖然醜了些，但她炒出來的板栗還真是好吃。”

　　那個叫林曉楓的大男生沒有說話，他快走幾步，像要避開這些板栗似的。

　　“呃，你是怕我宰你吧？”眼鏡男生說，“我們AA製得了，買一包一斤的板栗，我出八塊錢，你出七塊錢，這總不虧待你吧？”

　　林曉楓沒辦法逃脫，他被眼鏡男生拉到了板栗攤前。

　　“來一包一斤的。”眼鏡男生遞過八塊錢，對賣板栗的女人說，“我出八塊錢，他出七塊錢。”

　　林曉楓也掏出七塊錢，給賣板栗的女人遞過去。女人盯著林曉楓的臉，眼睛裏露出一絲憐愛的神情，她頓了片刻，伸出顫抖著的手，從林曉楓的手中接過了那七塊錢。

　　眼鏡男生撿起一包板栗，拿出一粒已經被炒得裂了口的，輕輕一掰，褐色的板栗殼便被掰開，黃燦燦的板栗肉露了出來。

　　“哇噻，好香哦！”眼鏡男生把這粒板栗肉放進嘴裏，嚼了起來。眼鏡男生又掏出一粒，準備遞給林曉楓，卻不見了林曉楓的身影。

　　林曉楓已經消失在一條狹窄的小胡同裏。

　　下晚自習的學生都一一從女人的攤前經過，簸箕裏最後那包半斤重的炒板栗，也被一個女孩子用八塊錢買走。

　　賣板栗的女人，滿意地笑了。今天帶出來的板栗都賣完了，收入應該不錯。

　　女人拿過身旁的拐杖，艱難地起身來。噢，她的左腿還真不方便，根本就沒有小腿，隻能靠拐杖支撐。女人把身邊的一個簸箕和一個空空的麻袋放進炒鍋裏，推著四輪小推車，慢慢地朝前移動。她要回家了。

　　寒冬。深夜。街上的行人很少。在一條窄窄的胡同入口處，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一手接過小推車，一手扶著女人，朝胡同深處走去。

　　2

　　“都回來了？飯做好了，白菜也洗好了，就等著下鍋。”一個顫微微的聲音說。

　　一個顫巍巍的身影，從客廳晃動到廚房。客廳很小，一張吃飯用的方桌，幾張凳子，一個碗櫃，一張三人坐的舊沙發。所謂廚房，其實就是在陽台的一角，用幾塊塑料遮一下風，角落裏放一個煤氣灶和一罐煤氣，便成了廚房。

　　說話的人行動也不方便，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著，來到廚房，打開了煤氣灶的開關，藍色的火苗，迎著從塑料縫裏擠進來的寒風，在鍋底亂竄。

　　“奶奶，我來吧。”男孩來到廚房，“你去休息。”

　　“曉楓，少放點辣椒，你奶奶怕辣。”女人在客廳裏一邊數錢，一邊說。

　　“嗯，我知道。”男孩子回答。

　　這個男孩，就是剛剛拿出七塊錢，和眼鏡男生AA製買板栗的林曉楓。賣炒板栗的女人便是林曉楓的媽媽。

　　“今天，除去本錢，我掙了將近一百塊錢。”媽媽滿意地說。

　　“媽媽，還要減去七塊錢才對。”林曉楓說，“誰讓你……”

　　“別說了，就算每天減去七塊錢，媽心裏也高興。”媽媽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意。

　　林曉楓把熱騰騰的飯菜端到了方桌上。一家三代人，每個人的麵前，都是一碗熱騰騰的米飯，方桌的中間，擺著一盤熱氣騰騰的炒白菜。一家人吃得很香，這是多麽簡單的幸福啊！

　　晚飯過後，林曉楓搶在奶奶的前頭，收拾碗筷。媽媽坐在沙發上，奶奶把一張小方凳放在媽媽的麵前，再在上麵鋪了一塊毛巾，然後拿過來一把菜刀。

　　“曉楓，把我泡好瀝幹的板栗搬進來。”奶奶在客廳裏說。正在廚房裏洗碗的林曉楓，端起陽台上那個裝著好幾十斤板栗的籮筐，進了客廳，放在了媽媽的左手邊上。

　　“哎，我這眼睛要是還沒有花，我也可以給你切好，你也不用熬夜了。”奶奶說。

　　“媽，有您幫我看家，做飯，我已經很知足了。”媽媽說，“晚上，還可以多有個人陪我說話呢。”

　　“唉，我那沒心沒肺的兒啊，也走得太早了……”奶奶的話還沒說完，便開始抹眼淚。

　　“媽，沒事兒，我能撐起這個家。”媽媽的聲音不大，但話裏卻透著堅強。

　　林曉楓收拾好碗筷，來到客廳裏，說：“媽媽，我來切吧，您休息一會兒。”

　　“你去做作業吧，做完作業早些休息，我自己能行。”媽媽說。

　　林曉楓聽話地進屋去了。

　　每天晚上，媽媽都要切板栗，切到深夜。媽媽切的板栗，都是奶奶用水泡過了，至少泡上半個小時，再瀝幹，這樣，炒出來的板栗才容易脫殼。另外，板栗在翻炒的時候，遇熱會膨脹，如果事前不切一個口，炒熱以後，可能會因爆裂而傷人。

　　媽媽一邊切板栗，一邊和奶奶說話，說的大多是些陳年舊事，媽媽也會把賣板栗的時候看到的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說給奶奶聽，奶奶會像一個孩子一樣，聽得非常認真。因為，白天基本是奶奶一個人在家，她很寂寞。

　　3

　　清晨，在寒流中，街道上的人們都忙著趕路。學生忙著趕往學校，工人忙著趕往工廠，生意人忙著趕往自己的門麵或攤點……

　　林曉楓家住底樓，媽媽的小推車用起來也方便。林曉楓幫媽媽把載著一麻袋板栗、火爐和簸箕等雜物的小推車剛推到了胡同口，媽媽便一把搶過來，說：“你去上學，我自己能推出去。”

　　“媽媽，這麽重，就讓我幫你推到街上去吧。”林曉楓說。

　　“聽媽媽的話，你先走。”媽媽推了林曉楓一把，說，“去吧，等你走遠了，我才出去。”

　　林曉楓知道，他如果再和媽媽爭，媽媽會生氣，他特別害怕看到媽媽生氣，也不願意惹媽媽生氣。林曉楓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媽媽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推著沉重的小推車，艱難地朝自己的攤點走去。

　　這裏是一個四不挨五不管地帶，周邊有好幾條街道，簡直是四通八達。媽媽之所以選擇到這樣一個地方賣炒板栗，就是因為從這裏經過的人多。

　　媽媽拿出幾塊木炭放進爐子裏，用一些竹篾引燃。木炭比較容易引燃，產生的煙霧也不會太多，不會招來城管的幹涉。木炭引燃後，她便在上麵加了煤球兒。煤球產生的煤煙，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不過，看著漸漸燃起來的煤火，她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煤火燃得旺了，媽媽開始翻炒著大鐵鍋裏的黑砂石。等黑砂石滾燙起來了，媽媽便放一些板栗到鍋裏，和著黑砂石，翻炒起來。

　　一遍又一遍地翻炒。一遍又一遍地蓋上鍋蓋。一遍又一遍地打開鍋蓋繼續翻炒。一遍又一遍地掌握煤火的大小……

　　炒了十幾分鍾，板栗和黑砂石都被炒得閃著亮光，有些板栗已經微微裂開了口。攤前已經圍了好幾個人，他們耐心地等待著新鮮的炒板栗出鍋。

　　“快好了吧？”

　　“快好了，再炒十分鍾。”

　　“再炒十分鍾就能起鍋了嗎？”

　　“炒好後，如果再燜十分鍾，會更好吃一些。”

　　“好吧，我們慢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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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著清香的板栗出鍋了。媽媽把這些炒熟了的板栗，用鐵絲網做的瓢從黑砂石中分離出來，倒進簸箕裏，然後裝進紙包，稱重，遞給顧客，收費。

　　“趁熱吃啊，如果板栗涼了，板栗殼就會緊緊地粘著板栗肉，就不容易剝下來。”媽媽總是忘不了對顧客交代這樣的話，仿佛顧客的快樂便是她的快樂。

　　如果不是在周末，上午的生意，都不會太好。上班族們去了該去的地方，出來逛街的人也不會太多。

　　中午時分，媽媽接連炒了三鍋板栗，她一邊炒一邊賣，動作麻利，一副幸福的模樣。

　　有幾個校服上寫著“光明中學”字樣的學生來這裏買炒板栗，媽媽問：“你們認識林曉楓嗎？”

　　“我認識，他是我們隔壁班上的。”一個男生說。

　　“麻煩你把這包板栗帶給他。”媽媽遞過一包板栗說。

　　“林曉楓可是我們年級的大帥哥哦，你是他什麽人？”男生接過板栗，奇怪地看著眼前這個醜醜的女人。

　　“噢……我不是……”媽媽說，“早上，他從這裏經過的時候，已經給過買炒板栗的錢了，讓我中午找同學給他帶進去……”

　　“好吧，我馬上給他帶進去。”男生說完，轉身朝學校走去。

　　媽媽的臉上，浮現出了幸福的微笑，她仿佛看見自己的兒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炒板栗……

　　4

　　快要到下晚自習的時間了。

　　媽媽把攤點移到了學校附近，她要炒好一鍋板栗，等待著從學校大門擁出來的學生購買。為了讓自己的力氣大一點，媽媽起身來，把拐杖夾在腋下，使勁地翻炒著鍋裏的板栗。

　　媽媽的手背上，已經起了不少紅疹。每年冬天，媽媽炒過一段時間板栗後，手背上就會起這樣的紅疹，然而，她並沒有因此而停止過。這雙帶著大塊紅疹的手，拿著一把大鍋鏟，努力地翻炒著，黑砂石和板栗在她的翻炒下，變得油亮閃光。

　　金燦燦的板栗剛起鍋，下晚自習的鈴聲就響了。

　　同學們蜂擁而出，一些同學圍在了媽媽的板栗攤前，你一包我一包地買起了炒板栗。

　　還剩下最後兩包了。同學們也走得差不多了。這時候，兩個吹著口哨的男生，來到媽媽的攤前，他們一人抓起一包炒板栗，說：“大爺今天沒帶錢，明天給你。”

　　說完，兩個男生拿著炒板栗，準備離開。

　　“站住！給錢！”

　　林曉楓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衝出來，攔住了這兩個男生。

　　“好小子，不認識大爺了？大爺買東西從來不花錢！”一個男生說。

　　“識相的就閃開，給我們讓出一條路來。否則，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另一個男生說。

　　“你們把板栗錢付了，我就給你們讓路。”林曉楓說。

　　“這醜女人是你什麽人，值得你這樣為她說話？”一個男生說。

　　“你應該知道得罪了我們的後果！”另一個男生威脅著林曉楓。

　　“我告訴你們，她是我媽媽！”林曉楓順手抄起鍋鏟，向其中的一個男生砍去……

　　“哎喲！”

　　“你可真不要命了！”

　　“誰想吃你這臭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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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男生放下板栗，跑了。

　　“你們再敢亂來，我和你們拚了！”林曉楓衝著那兩個逃竄的背影大吼。

　　林曉楓和媽媽一起，收拾簸箕、麻袋等物品，他一手推著小推車，一手扶著媽媽，走在冷清的大街上。

　　“曉楓啊，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對你的同學們說我是你的媽媽……”媽媽說。

　　“你本來就是我的媽媽呀。”林曉楓說。

　　林曉楓的媽媽，原本是一個漂亮能幹的女人。以前，爸爸和媽媽都在超市當服務員，工作穩定，收入也不錯。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場災難毀了媽媽，也毀了這個家。超市裏的一場可怕的火災，燒沒了爸爸，媽媽的臉被燒壞了，她在跳樓逃生的時候，摔壞了一條腿……

　　媽媽的臉被燒壞了，找不到工作，便開始炒板栗賣。

　　媽媽為了保護林曉風的自尊心，她經常對林曉楓說：“曉楓啊，可別對你的同學們說我是你的媽媽，在外麵，你就當不認識我……”

　　懂事的林曉楓雖然不願意這麽做，但每當他反對的時候，媽媽就會生氣。為了不讓媽媽生氣，林曉楓隻好答應媽媽，在外麵裝著不認識媽媽。

　　5

　　周末。寒風依舊。

　　一大早，林曉楓如往常一樣幫媽媽收拾好小推車，小推車上有一麻袋板栗、一個重重的火爐、一個裝炒好的板栗的簸箕……又和往常一樣，當林曉楓幫媽媽把小推車推到胡同口的時候，媽媽便一把搶過小推車，說：“你忙自己的事去吧，我自己能推出去。”

　　“媽媽，今天，我要和你一起去賣炒板栗。”林曉楓說，“讓我好好體驗一下生活。”

　　林曉楓的話，讓媽媽怔住了。媽媽奇怪地望著林曉楓，說：“你……你……不能去！”

　　林曉楓沒有放下小推車，媽媽生氣地說：“你趕緊回去！”

　　“你是我的媽媽，我們為什麽要把這個事實藏起來？”林曉楓激動地說，“我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我有這麽一個勤勞的媽媽……”

　　媽媽拗不過林曉楓，隻好讓他推著小推車，來到了賣炒板栗的地方。

　　林曉楓幫媽媽擺好攤子，幫媽媽生好爐子，幫媽媽翻炒板栗，幫媽媽把板栗稱重，裝袋，遞給顧客，媽媽隻負責收錢。

　　“曉楓，你快走吧，那一群，是你們班上的女同學吧？”媽媽指著朝這邊走來的一群女生說。

　　“我躲什麽啊？我又沒做壞事。”林曉楓頭也不抬地說。說完後，他繼續炒板栗。

　　這群逛街的女生過來了，她們圍著板栗攤，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

　　“哎，林曉楓，你怎麽賣炒板栗了？”

　　“你是來這裏打工的嗎？”

　　“這個老板娘是你什麽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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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幫我媽媽賣炒板栗。”林曉楓笑著說，“今天的板栗都是我炒的，我給你們優惠……”

　　聽了林曉楓的話，有幾個女生的臉上，露出了誇張的神情，有一個高個子女生尖叫了起來：“哇，你的媽媽怎麽……”

　　旁邊的一個小女生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那高個子女生，高個子女生才趕緊閉了嘴。這些女生把剛起鍋的板栗都買光了，才嘰嘰喳喳地離開了。

　　“林曉楓，以後，我們這一群好吃鬼天天來買你們家的炒板栗。”高個子女生說。

　　“歡迎光臨！”林曉楓笑著說，“恕不遠送。”

　　媽媽看了看那群遠去的女生，又看了看兒子，欣慰地笑了。

　　在林曉楓那有節奏的翻炒板栗的聲音中，那些金燦燦的板栗，在黑砂石中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