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冬天,沒風,卻出奇的冷。有水的地方都結了冰。
我卻感覺不列冷。
我的心裏盛有—個太陽,暖暖的。一一玉珍是我的太陽。太陽卻遠得遙不可及,盡管她就坐在我的前排,但我從沒跟玉珍說過話,一句話也沒說過。不是不想,想說的活在心裏說了千百遍,但—見她,就啞了,腦海裏—片空白,啥也說不了。
自卑,我隻能這樣解釋。玉珍的父親是工人,家境好,因而她穿的衣服總那麽好,可我呢?父母都種田,兄弟姐妹又多,穿的衣服總是哥哥穿舊的,記憶中我沒穿過沒補丁的衣服。
今天我有一套新衣服,中山裝,三哥考上師範,姨媽送這套中山裝給三哥。哥沒穿,小了,就給我了。想到穿新衣服去見玉珍,激動欣喜如發酵的麵粉樣在心裏膨脹。
我便掏出麵小鏡照,眼不大,卻亮,溢滿柔情,瞼有點黑,盡管在家拿了姐姐的增白粉擦。頭發雞窩一樣亂。我便在塘邊蹲下來,砸破了冰,捧水往頭上抹,拿手指梳平頭發。
到了學校,教室門都沒開,來得太早了。
上午,玉珍沒來。我的心裏忐忑不安,難道玉珍病了?或者家裏出了什麽事?……胡猜亂想,想問同玉珍一個村子的人,卻不敢。
一上午的課,啥也沒聽進去,且顯得漫長。
回家匆匆吃了一碗飯,就走。娘問我:“咋吃這麽一點?”我平時每餐吃兩豌飯。“吃不下。”娘見我臉色不好,又問:“你不是病了吧?”娘的手放在我的太陽穴上,卻不燙。娘說:“你鋤會兒油菜草再走吧。”我不想多說一個字,就去了玉珍的村子上。我在村頭轉來轉去,但沒敢進玉珍的家。
許久,玉珍出門了。我懸著的心才安穩了,沒病就好。我這時竟害怕玉珍看見我,忙蹲下來,估摸玉珍看不見我了,才站起來。
在教室裏,我好想問她上午為啥沒來學校,卻說不出。無論鼓多大勇氣也說不出,便坐在位子上默默歎氣。
此時,同村的小牛來了。小牛對我說:“永林,你來得這麽早,我來時,聽見你媽罵你。你媽罵你懶,說叫你鋤會兒油菜草都不鋤。”
我傻了,想不到小牛當著玉珍的麵說出這番話來。玉珍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的耳根都羞紅了。我那時真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又恨不得小牛一下成了啞巴。
“你媽好喜歡你,總不要你幹活。”我盡管反唇相譏,語氣卻酸溜溜的。“我媽當然喜歡我,不像你媽那樣總罵你……”
小牛的話沒說完,臉上就狠狠挨了我一拳,同學都怔了。想不到性格一向溫善的我竟這麽粗暴。
我的臉上也挨了小牛一拳。我鼻孔流出的血不停地滴在新衣服上,極其憤怒的我拿起凳子要砸小牛,幸好同學們抱住我。
放學後,我沒回家,一個人坐在樹林裏,默默地哭了許久。天黑了,上晚自習的鈴聲響了,我也沒回教室,一個呆坐在那,心裏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
下自習的鈴響了,我也不想回家。往日下完自習,我就回家睡,學校離我家很近,十幾分鍾的路。後來我感到冷,回了學校,教室的門關了,我從窗子裏爬了進去,躺在桌子上睡了。我竟聽見娘哭著喚我,以為是做夢,聲音卻愈來愈清晰,真是娘找我來了,還有爹、大哥和二哥。我心頭—熱,淚水掉下來了。
學校的老師同學全驚動了。想到玉珍在學校裏住,心歡快地跳,我娘為找我哭得這樣傷心,還不證明娘喜歡我?我對娘的恨意也煙消雲散了。
“林崽,你可千萬別出事嗬!你出了啥事,娘也不想活……”娘那斷人腸肺的哭聲,在空中蕩個不停。那時我想爬出教室,卻覺得不好意思。唉,待會兒還是偷偷回家吧。
後來我娘的聲音越來越小了,我想娘準去別處找我了。我呆呆地躺在教室裏,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家。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
原來娘找不到我,心裏極急。娘和爹分頭找我。娘沒看清腳下,被一塊石頭絆住了,娘掉進了池塘。娘不會水,塘又深,路上又沒人。娘在池塘裏亂撲騰。片刻,娘就往下沉了。
後來我退學了。
幾年後,我在城裏見到玉珍。聊了一會兒,玉珍問我:“永林,那時你幹嗎不上學?”“還不是因為你!”“因為我?!”玉珍驚得說不出話。我點點頭,眼一澀,視淺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