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八根老漢鑽出瓜棚,一下傻了眼,一地的西瓜沒剩幾個,以為看花了眼,揉揉眼再看,一地的殘藤斷葉,破碎的西瓜也滿地都是。天空、瓜地、樹林在八根老漢的眼前旋轉不停,雙腿也被抽去筋骨樣,便一下癱在瓜地裏。
許久,八根老漢才罵:“哪個喪盡天良的偷我的瓜……”八根老漢的哭罵聲在鄱陽湖麵蕩個不停,引得村裏的狗惶惶不安的叫。
有村人來到八根老漢的瓜地裏,勸八根:“瓜偷了就偷了,罵不回來的。別氣壞了身體……”
“都怪我昨晚多喝了兩盅,睡死了……”一直眼眶裏悠晃著的淚也掉下來了,聲音也哽在喉嚨下吐不出來了。村人見了糟蹋得一塌糊塗的瓜地,也不住地歎氣。也有人幫著八根罵偷瓜賊:“這賊不得好死……”
也是,一地多好的瓜。八根老漢為這地瓜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掉了多少汗水,耕地、耙地、栽秧、鋤草、挑糞、打藥。哪樁事不讓八根老漢累得筋疲力盡。而且今年天旱,一個多月沒下一滴雨,八根老漢隻有去鄱陽湖裏挑水。一擔又一擔,肩膀磨破皮了,露出肉了,流血水了,八根老漢仍挑。扁擔一上肩,肩膀破皮的地方就似撒了鹽一樣,火辣辣的。扁擔隻有從左肩換到右肩,從右肩又換到左肩,不停地換。一回,八根老漢正挑水,忽兒兩腳虛飄飄的沒點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如踏地棉花團上,又頭暈目眩,後來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了。正是中中午,火一樣的陽光不停撲打著八根老漢。要不是村人發現得早,八根老漢早見閻王了。
村人又覺得八根老漢怪。八根老漢年輕時參加過準海戰役,退役時,組織要八根老漢進公安局,八根老漢不,情願回老家種田。八根老漢生了兩個兒子。兒子都在省城工作。兩個兒子也不想八根老漢種田,要八根老漢去省城享福。可八根老漢在省城還沒住到半個月,就跑回家了。兩個兒子隻有寄錢來,那些錢足夠八根老漢過著滋潤的日子。但八根老漢仍種田,村人都笑八根老漢是勞碌命,不曉得享福。八根老漢也笑:“就是勞碌命。一不幹活,全身就酸軟無力,吃飯也沒滋沒味,睡也睡不踏實。一幹活,就渾身的勁,吃飯能吃兩藍邊碗,身子一挨床就睡了,且一覺睡到天亮。”八根老漢已七十多歲,但身子硬朗得很,挑水擔糞,耕田耙地,樣樣活拿得下。莊稼活,村裏沒有一個仁有八根做得好。
就拿種瓜來說,八根種出的瓜大,紅瓣籽少,且冰糖樣甜。人們都喜歡買八根老漢的瓜吃,但八根老漢的瓜賣得極少,瓜熟時,每家每戶送一隻。路人渴了,同八根老漢講一聲,摘了瓜便吃。若沒錢,走人,八根老漢仍一臉燦爛的笑。若放下幾個錢,八根老漢也收。八根老漢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看人吃瓜的饞樣,若吃瓜的人一口一聲甜,那八根老漢心裏更甜。
“唉,瓜偷了就偷了,還是身子骨要緊,別氣壞了身體……”仍有村人勸。
“賊偷了我這麽多瓜,吃不完,肯定會賣,我得去農貿市場看看。”
“你咋認得你的瓜?”
八根老漢說:“我種的瓜還不認得?每隻瓜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我還給它們取了名字。”
八根老漢守瓜時,不跟人家那樣隻呆在瓜棚裏,他在瓜地裏走來走去,時而撫摸這隻瓜:“喲,一個上午就長了不少。”時而敲敲那隻瓜:“瞧你,怎麽天天不長?比你晚幾天的瓜都比你大。是不是像我一樣瞌睡慢少?”八根老漢每見一隻瓜都有話說。這些瓜在他眼裏都是有生命的。
幾個村人跟著八根老漢去了農貿市場。市場裏有一二十個瓜攤。八根老漢一家瓜攤一家瓜攤看,最後在一個疤臉漢子的瓜攤前停下了。疤臉漢子問:“買瓜?”八根老漢說:“你這些瓜都是我種的,你偷了我的瓜。”疤臉漢子眼裏露出幾絲驚慌,但片刻,眼裏的驚慌沒了,有了凶光:“哼,你種的瓜?你有啥證據說是你種的瓜?”
這時已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當然有證據。”八根老漢蹲下身,雙手抱起一隻瓜說:“你瞧,這瓜,胖乎乎的,多像我大兒子小時的樣子,瞧瓜上這胖兒兩下字,還是我寫的呢。”幾個人湊近瓜,瓜上真的刻有兩個歪斜的“胖兒”兩個字,字很細,不認真看,還真看不見。“你再看這瓜。”八根老漢又抱起一隻瓜,“這瓜不圓,長形。這是兩伢崽在瓜地裏玩,不小心踩了這瓜,瓜就長成這樣。這瓜叫阿洪。阿洪是我的副班長,他為救我犧牲了。這瓜上我也寫了名字,你們看……”八根老漢的眼裏一亮,又抱起一隻瓜,抱得緊緊的:“小梅,你還在……”一村人記起八根老漢死去的女人叫小梅。
一村人說:“八根老漢的瓜都會說話。”
“你們都在,全都在……”淚水從八根老漢的眼眶裏溢出來,爬滿了八根老漢坑坑窪窪的臉。
村人的眼睛也都濕了。
極靜,聽得見陽光灑在地上的滋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