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山村很熱。
日頭像個熾烈的火球懸在頭頂上。一出門,一股熱浪撲麵而來,頭發馬上滾燙滾燙的,似要燃起來。不敢看日頭,一看,眼就似刀刺了下,痛,眼前也黑糊糊一片。
喜保彎著腰,撅著P股割稻。喜保是割稻的好手,一片“嚓嚓”聲,稻棵一把把整齊倒在喜保的身後。
喜保身上的汗如雨落,額上的汗水糊住了喜保的眼,眼裏像進了辣椒粉,澀澀地痛。喜保的肚子裏也似有火在躥,喉嚨也在冒煙。一壺水早喝幹了,可喜保想再割兩壟稻穀回家。
知了“熱死了,熱死了”地吼叫。知了的叫聲讓喜保覺得更熱。偶爾有幾隻麻雀有氣無力“啾啾”地叫二聲,從頭頂上掠過。
“喜保——喜保——”
喜保直起腰,姐姐揮著手朝這兒跑來。姐姐跑得極急,喜保不知出了啥事,惶惶地立在那。近了,姐姐激動地說:“弟弟,你考上大學了,通知書下來了。”喜保笑了下,但片刻,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散去了。喜保歎口氣,又蹲下割稻。姐想,喜保準是想到沒錢念大學。姐臉上的笑也沒了,喜保割稻的“嚓嚓”聲碎了姐的心。姐說:“這大學你一定得念。”喜保不出聲,仍割他的稻。喜保的汗衫已濕得沒根幹紗,短褲也濕透了,水浸了樣。姐搶過喜保手裏的鐮刀,說:“飯我已做好了,回家吃飯吧。”姐蹲下割稻。
進了屋,喜保在水缸裏盛了滿滿一瓢水,咕嚕咕嚕地喝光了,又盛了一瓢水。
躺在床上的爹說:“喜保,你考上大學了。”喜保說:“我不念。”“咋不念?考不上沒辦法,考上了得念,賣屋都得念。”喜保爹說著“咳兒咳兒”地咳嗽起來。喜保盛了碗飯放在爹手裏:“爹,吃飯吧。”淚水在喜保爹眼裏悠轉:“都怪做爹的這病,是爹拖垮了這個家。唉,你娘也走得太早,要不咋沒錢。”喜保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掉在飯碗裏。喜保怕爹看見他的淚,忙出了門。
晚上,喜保就去村裏每家每戶借錢。喜保說盡了好話,但隻借到幾百塊錢。村裏有的人家的確窮,沒有閑錢。有的人家有了點血汗換來的錢,卻舍不得拿出手。錢借出去了,不知要待到啥時回來。
爹對喜保說:“你明天去城裏舅舅家看看。”
第二天一早,喜保去了舅舅家。三十幾裏路,喜保是走著去的。喜保舍不得拿錢買車票。
但舅舅隻借給了喜保三百塊錢。
喜保見一家私人開的診所貼著一張有專治全身癱瘓中藥的廣告,便進了小診所,問醫生這中藥是否有效。那醫生正給一位病人把脈,便說:“你不信,問問他。”那病人點點頭,說他以前臥床不起,吃了這兒三副中藥,就能走路了。喜保動了心,咬咬牙花三百塊錢買了四副中藥。
喜保爹知道喜保上舅舅家借不到多少錢,他想到了賣屋。但賣屋,喜保準不同意。因賣了屋,他就沒地方住。喜保爹想到死,他成天躺在床上,不但啥事不能做,且一日三餐都要人端,活著是兒女的累贅。他如死了,喜保準會賣屋,那喜保就有錢念大學了。喜保爹在床底下找了半瓶“敵敵畏”,擰開瓶蓋,剛想喝,突然想到自己死在這屋裏,那這屋就髒了,不好賣。喜保爹又擰上瓶蓋,放進口袋,爬出門,爬進樹林裏才喝了農藥。
喜保姐進了屋,喊:“爹,爹,我有錢了,弟可念大學了。”但沒回音,喜保姐燃亮煤油燈,床上沒爹的影。她又記起門是開的,爹到哪兒去了呢?喜保姐的心一下掠到嗓子眼,又腿也發軟,她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爹,爹,你千萬別出事呀。”
左鄰右舍被喜保姐的哭喊聲驚動了,幫著四處找。
有人在樹林裏找到喜保爹,但身子已冷了。
喜保姐伏在爹身上暈過去了。喜保姐醒來後,嚎啕大哭:“爹,苦命的爹呀,你不該走這條絕路呀,我已有五千塊錢,弟可念大學生了……”喜保姐哭著哭著,透不過氣,又暈過去了。
村人都掉了淚。有心腸軟的婦女也跟著哭出聲。
喜保姐把自己賣給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鰥夫。那男人在鎮上開了家飯店,有點錢。喜保姐把自己的身子給了那男人後,那男人就給了她五千塊錢。
就有村人去縣城找喜保。
去縣城叫喜保的人前腳剛走,後腳就來了人。那人對喜保姐說:“昨天傍晚,我在街上遇到了喜保。喜保把給你爹買的藥讓我捎回來了,喜保說這藥治癱瘓病極有效。喜保說他不想念大學,說他去廣州打工……”
喜保姐把一摞錢往空中一拋,錢紛紛揚揚地飄:“哈哈,這該死的錢!哈哈哈!……”喜保姐哭了笑,笑了又哭。那哭那笑陰森森的,讓村人的心激淩淩地打冷顫。
喜保爹是兩天後出殯的。
葬禮很冷清。除了八個抬棺的,隻有十幾個人送葬。瘋了的喜保姐跟在棺材後仍是又哭又笑的。
仍極熱。日頭白晃晃的灼人眼。稀拉拉的鞭炮聲讓人覺得更熱。狗趴在樹蔭下,舌頭伸出嘴外,嗬嗬地喘著氣。以往,狗隻要一聽到一點動靜,就汪汪地吠個不停。如今,狗聽了鞭炮聲,都沒精神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