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世沒幾個月,父親就病逝了,一家的生活擔子就落在母親那瘦弱的肩膀上。那時吃飯都吃不飽。家裏隻母親一個勞力,婦女掙的工分又少,因而母親辛辛苦苦做一年,年底不但拿不到一分錢,還得欠隊上許多錢。因而隊裏就扣糧。
我們家年年是超支戶。
母親想多掙點工分。因而母親每天天不亮就空著肚子去縣城挑擔糞回來,挑擔糞,隊裏就記八分,等於母親一天的工分。掙這八分確實不容易。我們村離縣城有二十裏路,天沒亮就得動身。若天亮了,那就舀不到糞。說透了,母親是偷公家的糞。如白天上城挑糞,那一擔糞得交一毛錢。母親一天的工分也隻值兩毛錢。那時村裏許多人偷糞,不過都是男人去。
那時沒有表。母親總是待隔壁鄰居的公雞叫第二遍時就起床。有時雞叫頭遍時,母親以為叫第二遍。因而挑擔糞回來,天還黑著。
小時,我膽子很小。母親一出門,我就怕。有時有什麽響聲,如老鼠叫,或者外麵什麽怪鳥叫,還有什麽蟲叫,我就嚇得全身出汗,渾身抖個不停。黑暗中仿佛有什麽影子在我眼前晃,平時聽老人講的故事中的鬼,還有村裏以往的死人全都出現在眼前。我便用被子緊緊蒙住頭,弄得被子都被汗浸濕了。
有幾次我嚇得哭起來。
母親起床總輕手輕腳的,但我總會按時醒。白天,母親在田地裏幹活,我沒人玩,就躺在地上或者石板上睡。收工時,母親才牽著我回家。白天睡多了,晚上困覺就少。
有幾回,母親起床時,我哭著喊:“娘,你別走。我一個人好怕,有好多鬼打我。”母親緊緊摟住我,我的頭緊貼在母親的胸窩裏,感到好安全。可一會兒,母親又鬆開我,把我放進被窩,說:“我的好心肝,不要怕。鬼不會害我們這樣苦命人的……”母親說著背過臉,拿袖子拭起眼睛來。母親又挑著糞桶出門了。我又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
後來住在隔壁的一個老人死了,我見到了他死的樣子。因而母親走後,我一個人更怕。那老人死的樣子就浮現在眼前,他就像站在眼前。我把頭埋在被子裏,感到被子上有響聲,我嚇得大哭。第二天就高燒,水米不沾。母親請瞎子給我算命,瞎子說我被水鬼纏上了,要想我的病好,得用稻草紮個人,穿上我小時穿的衣服,放在鄱陽湖旁燒,母得拿冥紙冥香給我叫魂來,把我的魂喊回來。
“林子呀,聽我的聲音跟我過溝過橋到屋裏來喲。”
“來得喲——”
母親自喚自答,那聲音拉得好長,在鄱陽湖上打著旋。母親喊著,淚就掉下來了,哽咽得叫不下去了。母親回到屋,就拿了掃帚在屋裏每個旮旯裏打,據說鬼是怕掃帚的。母親還罵:“你跟我死出去,你如害我們這樣的苦命人,我就挖了你的墳,撒上油菜籽,讓你永遠不得轉世。”據說在墳上撒上油菜籽,鬼得算把墳上的油菜籽一粒粒地算清楚,若算不清楚或者算錯了,那鬼永遠轉不了世。據說鬼大多不會算數,因而隻有在墳上撒了油菜籽,鬼就永遠是鬼,轉不了世。
我的病好後,鄰家公雞一叫,母親又去挑糞了。我極恨那隻公雞。是那隻公雞讓母親三更半夜離開我。如那隻公雞不叫,那母親就會一直會睡到天亮。我撒了點穀把那隻公雞引進屋,然後關了門,抓住那隻雞,緊緊掐住雞的脖頸。雞死了,我把它丟進一隻糞坑,讓鄰居以為雞是淹死的,果然,鄰居真的這麽認為。
晚上睡覺時,我好高興,我想今天我可摟著母親睡到天亮了。
母親真的一直睡到天亮。白天,母親一直責備自己睡得太死,而白白丟了八分工分。
第二天晚上,母親睡得一點也不落實,醒了幾次。我對母親說:“天還早,睡。”後來母親醒來時,打開門,看看外麵的天色,更黑了,就忙穿衣服,我拉住母親說:“娘,天還黑,還睡會兒吧。”母親掙脫了我的手臂,說:“天立馬就亮了。”大了後,我才知道天亮前天色更黑。
母親挑著糞桶拉開門走了。
母親這一走,就永遠沒回來了。
母親急急地走到半路,東方就出現魚肚白。天快亮了,母親很急。天亮了,如偷糞抓著要罰十元錢。空手回來,母親不死心。此時,一輛汽車開過來,因正上坡,開得很慢。母親把糞桶丟進車廂,便抓住車廂後擋板爬。可此時,車已爬完坡。母親一隻腳已爬進車廂,車子突然一個急刹,原來路中間睡著一個要飯的瘋子。母親往後一倒,手鬆了,頭朝下栽倒在地上。母親就這樣永遠地走了。
那天陽光很毒,我赤腳走在馬路上,火一樣燙。母親仰躺在路旁的草地上,很多人圍著看。
在我眼裏,母親沒有死。
我回到家,在母親為我喊魂的鄱陽湖畔,燒了冥紙冥香,我喊:“娘,你聽我的聲音跟我過溝過橋到屋裏來喲。”
我帶著哭腔的喊聲與冷風纏繞在一起,在鄱陽湖上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