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鄱陽湖一帶,去世的老人入殮前,得由長子披老人生前穿的棉襖,次子端老人的遺像,三兒子端老人生前穿的鞋,幺子端臉盆,依次去池塘“買水”為老人淨身。老人歲數越大,兒孫越多,去的池塘也越多,買的水也越多,有去一口池塘買水的,有去幾口池塘買水的。買水時,隨行的親屬披條寬五寸,長一米的白布,稱戴孝。兒子一輩的戴白布,孫子一輩的戴黃布,曾孫子一輩的戴紅布,曾孫子一輩的戴綠布。開路的人放鞭炮,放銃,村人幫著扛布、被單、毛毯。布、被單、毛毯都是死者親朋好友送的,都掛在竹篙上,以擺死者世麵,人越多,祭幛越多,老人越有福氣,老人子孫也感到榮光。每到一口池塘,孝子孝孫們都在岸上跪下,由老人的小兒子在池塘盛一盆水,倒入一水桶中。每口池塘隻能“買”一盆水。
水買回來後,放在死者門口。村人便端著碗來買水。有專人登記,誰拿了多少錢來買水,一筆筆記上。來買水的人越多,老人的子孫們覺得越有麵子。買水的人越少,子孫們臉上越不好看。老人活得歲數越長,是無疾而終,生前人緣又好,子孫多且都有出息,還樂善好施,來買水的人便越多,買的是老人的福氣,都想自己今後死時像老人這樣風光。反之,買水的人越少。
這天,鄱湖嘴村的德貴和長根同一天去世了。
德貴是村長的爹,其時應說是村主任的爹,但村人嫌叫村主任不順口,仍叫村長。德貴活了八十歲,而且是無疾而終。德貴生的五個兒女,除村長在農村,其餘四全兒女都在城裏吃公家飯,日曬不到雨淋不到風吹不到。德貴的晚年過得很愜意,吃好的,穿好的,抽的也是十元錢的一包的“金聖”煙。德貴口袋裏總不缺錢,錢包總鼓鼓的。德貴在生時,村人都說他命好,說得德貴皺紋裏都是笑。
再說七根,盡管活了七十八,卻是得了肝癌,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才閉眼的。七根隻生了一個兒子,沒生女兒,應屬兒女不全。七根的兒子也是個種田的,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當然沒錢給七根。七根種不動田地了,隻有去鎮上撿破爛。晚年過得極淒苦。死前三個月,還撿破爛。
德貴去世的第二天,德貴的兒女都趕回家了。兒女們單位上的人,兒女的親朋好友都送花圈來了。送給德貴的花圈有五六十隻。而七根竟沒有一隻花圈。七根的親戚都在鄉下,鄉下人沒有送花圈的習慣。
給德貴買水的隊伍很長,有一百七八十人。且買了十二口池塘裏的水,村裏的池塘不夠,隻有去鄰村的池塘裏買水。一口池塘一盆水,兩隻水桶裝得滿滿的。還遊了街,引得成千上萬的人看熱鬧。看熱鬧的人都打聽是哪個有福氣的老人去世了。當探聽到德貴的情況時,都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也都一臉的羨慕。
給七根買水的才二十餘人,且隻買了四口池塘裏的水。
滿滿一擔水放在德貴門口。
德貴的大兒子還叮囑賣水的人,待會兒村人來買水,別盛滿,要不,水賣完了,就沒水給爹洗身子。
但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僅十幾個人來買水。
去七根家買水的卻有一百餘人。
七根的兒子親自為村人盛水。他噙著淚水連說,謝謝,謝謝!七根的兒子一萬個沒想到來買水的村人這麽多,他開初還以為沒有人來買水呢。
村人相互招呼,你也來這買水?咋不去那買水?
我才不去那個小氣鬼家買水呢。有一回,我兒子交學費少了二十塊錢,我低聲下氣對他說了一籮筐好話,他隻有二個字,沒錢。七根叔知道後,二話沒說,把口袋裏的錢全掏出來了,盡管隻有十五塊錢二角五分錢,我當時眼窩子都濕了。
我也是,我女人得了子宮癌,醫生說發現得早,隻要開了刀就沒事。我沒錢去找他借,還朝他下跪了,他就是沒拿一分錢。晚上,七根叔卻來家送了三十五塊錢,七根叔那時對我說,我隻有這麽多錢……
我兒子那回掉進了鄱陽湖,七根叔衣服也來不及脫,就跳進湖裏救起我兒子。他卻躲開了……
修村小學,還差五百元,七根大伯去醫院賣了次血,而他才出了一百元。
村子路上的砂石是七根叔公花鋪的……
七根的兒子聽著村人念著他爹在世的好,淚水掉下來了,許多村人也掉了淚。四盆水很快被村人買完了。七根的兒子說,你們等等,我這就去買水。七根的兒子挑著水桶就走,走得飛快。
德貴的兒女們一個個陰著臉。他們弄不明白,村人為啥要買七根的水而不買自己父親的水。自己的父親的命比七根的命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德貴的一個堂侄子說,村人都說叔太小氣,說叔盡管有錢,但他們沒得一點好處。說七根雖然沒錢,但他盡最大能力幫他們,還說七根為人正直,說七根心地善良,說七根……德貴的大兒子大吼,別說了。
半個月後,村前那條被七根鋪了砂石的路修成了水泥路。路是德貴的五個兒女們修的。德貴的兒女們說,修路的錢是德貴生前省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