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從畈裏回來時,水泉正坐在椅子上吸煙。女人割了一下午的禾,累得腰酸腿痛的,喉嚨也幹得冒煙,整個人都散了架樣,女人一提起熱水瓶,卻是空的。女人從水缸裏舀了滿滿一勺冷水,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光了。水泉說:“還不去弄飯?”女人想說啥,嘴唇動了動,啥也沒說。女人便弄飯。
燒的是麥杆,女人一連劃了幾根火柴,才點燃了,可麥杆有點濕,火燃得不旺,女人低頭用嘴吹,濃煙熏得女人的淚都下來了,還不停地咳兒咳兒地咳嗽,極難受。
水泉仍在吸煙,很愜意的樣。
一股無名火從女人的心裏躥出來了,女人把火鉗一扔,說:“我累了,不想吃,想睡。誰想吃飯誰弄去。”女人就舀了一盆水想洗臉。水泉變了臉,“你不想吃飯,我要吃飯,兒子也要吃飯。”女人說:“你不是很有錢嗎?一天抽一包兩塊多錢的煙。你少抽兩包煙,不就可以帶兒子去飯店吃飯?”女人最反感水泉抽煙,一天兩塊多錢,一個月就抽掉七八十塊錢,一年得抽上千塊錢,那麽多錢得賣二十擔穀,一年的田白種了。讓女人更氣憤的是,兒子馬上要開學了,可兩百多塊錢的學費到現在還沒著落。可他倒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照樣抽兩塊多錢一包的煙,女人的脾氣自然不好了。
“老子抽煙還要你管?”水泉一腳踢翻了臉盆,水淌了一地。可窩在水泉心裏的怒火一點也沒減少,水泉又狠狠一腳把女人踹倒在地上了,水泉這一腳踢得極重,而且踹的又是女人的腰上,女人馬上躺在地上,雙手按在腰上,唉喲唉喲地呻吟起來。
女人躺了許久才爬起來,女人哭著回了娘家。在鄉下,女人同丈夫吵架了,一般都回娘家住上幾天。
兩天後,水泉的氣就消了,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又正雙搶,家裏不能少了女人。水泉就去了女人娘家,想把女人接回家。其實女人心裏一直放心不下田裏的稻穀,擔心割了的稻穀沒收回家,會爛在田地裏生芽。女人回娘家的第二天就想回家,可女人覺得自己跑回家,沒點麵子,就忍了。女人就盼著水泉早些接自己回家,女人隔不了多久,就出門,站在村口往回家的路上望,可女人每回都失望。女人每失望一次,心裏就說,他再不來,那我就不理他。又說,你不來就不來,誰稀罕你不成。女人卻控製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往村口跑。女人極恨自己,咋就這麽賤?他那麽狠心踹你,你咋還惦記著他?女人就歎氣。
這天,女人正同娘家人吃飯時,女人忽然說:“他來了。”
女人的母親開了門,水泉真的站在門外。
水泉進了屋,也不坐,低著頭站著。女人看了水泉一眼,覺得水泉瘦了許多。女人有點心疼,女人想,他一個人既要收稻穀,又要喂豬食,還要弄飯給兒子吃,這兩天真苦了他。女人的眼睛就潮乎乎的,女人就怪自己太任性了,不該回娘家,夫妻吵架是正常的,不吵才不正常呢。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女人又見水泉一直站著,就怪自己的父母不叫水泉坐,也不給他泡茶。他走這麽多路,準很累,天又這麽熱,準很渴。女人進了妹妹的房,對妹妹說:“你快去給你姐夫倒杯水。”女人的妹妹說:“他那麽狠心踹你,你還疼他?你的心咋這麽軟?”她還是倒了杯水,冷冷地對水泉說:“喝水吧。”
女人的母親對水泉說:“你咋舍得下死力踹她?她的腰紫得烏黑,到現在還沒好,要知道她是人,是你的女人。她嫁給你這麽多年,吃沒吃好的,穿沒穿好的,你不但不疼她,還往死裏打她——我女兒的命好苦呀!”女人的母親哽咽得說不下去了,拿衣襟擦起眼睛來。
水泉說:“媽,我錯了,我下回再不了,今天就讓她跟我回家吧,家裏也離不開她,”水泉又對女人說:“跟我回家吧。我已答應你戒煙了,我昨天晚上還去了鄱陽湖打漁,今天一早就賣了,賣了二十多塊錢,我再打幾次漁,娃兒的學費就有了。”
女人聽了水泉這話,眼淚一下盈滿了眼眶,女人怕水泉看到她的淚,忙低下頭。鄱陽湖這幾個月一直禁止捕魚,因為沿湖的漁民用電網捕魚,魚苗都不放過,鄱陽湖裏的魚越來越少了,若再這樣捕下去,鄱陽湖裏就沒有魚了,政府就出麵禁湖幾個月。女人想到水泉白天在田地裏忙了一天,深夜還得去湖裏偷著捕魚,心痛得痙孿成一團。女人就撿了衣服,拎著個包袱出了房,對水泉說:“走吧。”
“不能這樣便宜了他。”女人的父親奪下了女人的包袱。
“爹,他已認錯了。”女人看父親的眼裏滿是哀求。
女人的父親卻不理會:“不行,你的腰還沒好,在家歇幾天,他不心疼你,我們做父母的心疼。你去他家,又給他做牛做馬,到時他一不高興,又對你拳打腳踢的。”
水泉說:“爸,這樣也好。讓她再歇歇,待養好了傷,再回家吧。”水泉說著出了門。
女人要跟著出門。父親拉住了,說:“讓他過幾天累日子,他就知道家裏不能少了你,今後自然就會疼你了。”女人又“唉——”地歎了口氣,淚水又掉下來了。
第二天,女人坐寧不安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女人想,他現在在幹啥呢?在曬穀?還是在挑禾杆?他準很累,也準很恨自己,他在那幹得汗如雨下,自己倒好,呆在娘家享福。女人就對父親說:“爹,我還是回去吧。”
父親說:“不行,你的腰沒好,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回去的。”
“我的腰沒事的,現在不疼了。”
父親還是不同意。
晚上卻變了天,掛在樹梢上的月亮忽兒不見了蹤影,陰雲卻是愈聚愈厚,愈壓愈低,又刮起了狂風,緊跟著電閃雷鳴的,蠶豆大的雨點劈哩叭啦地下了。
女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整晚都沒合眼,她放心不下水泉。她心裏說,但願水泉這時沒在鄱陽湖裏捕魚。女人家的船很小,船底還破了個洞,水泉拿棉花包住木頭塞住洞,船才不漏水。水泉也早想造過一條船,卻沒錢,又因禁捕幾個月,造船這事就擱下了,這麽大的風這麽大的雨,如水泉駕著那條破船在湖裏捕魚,那——女人不敢往下想了。
女人擔心的事竟然成了事實。
一早,村裏來了一個男人,男人對女人說:“水泉昨晚在鄱陽湖裏捕魚,船翻了——”女人的腿一軟,暈過去了。女人醒來後,跌跌撞撞往家裏趕。女人一進村口,兒子那斷人腸肺的哭聲就一浪高一浪地撲來。女人進了院子,水泉直直地躺在木板上,女人眼前黑糊糊的一片,耳畔滿是轟隆隆的雷聲,女人一頭栽在水泉身上,又暈過去了。女人再次醒來後,不停擂打著水泉,哭嚎著:“你這短命鬼,你現在咋不踹我呢?來呀,你踹呀,你踹我一千腳一萬腳都行呀。踹呀,你倒是起來踹我呀,你咋不踹呀?——”女人挖心挖肝的哭聲把村人的眼全弄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