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秋

第一節 摸秋

　　鄱陽湖一帶的小孩都喜歡過中秋節，有月餅吃是一個方麵，主要還是可以摸秋。中秋節這天晚上，小孩不但可以在莊稼地裏瘋玩，還可以瘋吃，甘蔗、花生、紅薯、玉米等，隻要能吃的，都可以吃。生的不好吃，可以弄熟吃，撿些幹樹枝，在田岸邊點燃了，把挖出來的花生、紅薯、玉米扔進火裏。片刻，香味四溢。小孩的肚子撐得滾圓滾圓的。

　　平時叫偷，中秋節這晚卻叫摸秋。聽說被小孩摸過秋的莊稼會更豐收。中秋節過後，小孩就不能隨便吃田地裏的莊稼，父母知道了也會拿竹棍把P股打得皮開肉裂。

　　每年的中秋節，聰聰都不摸秋。不是他不想，而是沒有一個小孩願同他一起摸秋。聰聰的腦子有點不好使，已九歲了，還不知道一加一等於幾，自然沒人願意同聰聰玩。

　　聰聰隻有站在門口，看別人玩。其實根本看不到，隻能看見田岸上燃起一叢叢火，還能聽見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媽，你帶我玩。”聰聰拉著荷花的衣袖，可憐巴巴地求。

　　荷花沒好語氣：“你沒看見媽忙？”荷花正在做掃帚。

　　“我去叫醒爸，讓爸帶我玩。”聰聰說著就出門。荷花忙起身拉住了，語氣很凶：“不能去。”聰聰不聽：“我就要去。”荷花說：“不能去就是不能去。”聰聰還不聽，荷花撿起地上一把剛做好的掃帚打聰聰P股，聰聰“恩兒恩兒”地哭了。

　　荷花扔了掃帚，罵起男人來：“你倒會享福，眼一閉，啥也不管，讓我吃苦受累……”荷花的眼淚撲嗒撲嗒往下掉。若男人在，日子也不會過得這麽苦了。男人走了，耕田耙地、挑水挑糞，啥活都要她幹。她一天到晚忙得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活兒卻幹不完，也幹得不好，如耕田，田耕得深一片淺一片，牛也欺生，故意同她作對，荷花讓牛往前走，牛卻回頭倒著走，還不走一條直線。鏵齒也劃到了荷花的腳，血湧出來。荷花拿塊泥巴按在傷口上。

　　親朋好友勸荷花再找一個。荷花擔心聰聰今後受委屈，一直沒答應。聰聰卻不懂事，一天到晚向她吵著要叫醒爸爸。三年前，男人躺在棺材裏時，聰聰推男人：“爸，不要睡，陪我玩。”男人剛閉眼時，聰聰就推男人。荷花哭著說：“你爸睡了，別動他。”棺材放進坑裏，村裏的“八仙”往棺材上澆土時，聰聰跳進坑，把棺材上的土往外拋：“爸爸醒了，怎麽起來？”荷花把聰聰抱起來，摟進懷裏：“你爸說，他要睡好久，他好累。你爸醒了，他會喊我們。”

　　荷花仍在紮掃帚，聰聰溜出門，去了村後的樹林。爸爸已經睡得太久了，他要喊醒爸爸。

　　墳包上躺著一個男人。男人一身酒氣。

　　“你醒醒，醒醒。”聰聰蹲下來推男人。男人一把把聰聰摟進懷裏：“兒子，快叫爸，爸可想死你了，爸爸還以為永遠見不到你。”

　　“你是我爸？”

　　“我不是你爸，那我是誰？”

　　“你真是我爸？”

　　“是呀，我是你爸呀。”男人說完放開懷裏的聰聰，又打起很響的鼾聲。

　　聰聰揪男人的耳朵：“你咋這麽會睡？醒醒，帶我去摸秋。”

　　男人醒了，坐起來，問聰聰：“我怎麽會睡在這兒？”片刻，男人想起來了，今天是兒子一年的祭日，他想同兒子說說話，便到這兒來了。他心裏苦，在兒子的墳前喝下一瓶酒。他對不起兒子，更對不起死去的女人。女人閉眼前要他照顧好兒子，可兒子還是掉進了鄱陽湖。男人同兒子說夠了話，便回家，走了幾十步路，腿一軟，倒在地上了。

　　“爸，你終於醒了，快帶我去摸秋。”男人同聰聰是一個村裏的，聰聰的事男人全知道。男人沒想到聰聰把自己當成他爸爸了。

　　“行，爸帶你去摸秋。”

　　男人把聰聰帶到自己的花生地裏，男人下了地，拉著花生藤往上一扯，花生根上全是花生。聰聰笑了，不停地摘花生。男人一連扯了三根花生藤。聰聰的兩個褲袋裝得滿滿的。聰聰坐在田岸上剝花生吃，聰聰先是把剝好的花生往男人嘴裏塞。男人的心溫暖暖的，兩年前的中秋節，他也帶著兒子摘花生，兒子也是先把一粒剝好的花生往他嘴裏塞。男人抱起聰聰，讓聰聰坐在自己腿上：“地上涼氣重，會生病的。”

　　後來聰聰又在男人甘蔗地裏掰了一根甘蔗吃，還燒了兩隻紅薯，兩根玉米。當火著了時，聰聰高興地圍著火轉，咯咯地笑個不停。紅薯和玉米熟了，聰聰讓男人吃，男人不吃，男人讓聰聰帶著給他媽媽吃。

　　聰聰說：“爸，回家吧。”聰聰拉著男人的手往家走。

　　男人很想說：“我不是你爸，你爸還在睡覺。”可他這句話在他喉嚨口轉了幾次就是吐不出嘴。男人很快到了聰聰的家。荷花見了男人，很意外，男人說：“我，我……”

　　聰聰搶過話：“嗎，爸醒了。爸真好，帶我摸秋，我吃了花生、紅薯、甘蔗、玉米，媽，這是給你留的。”聰聰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紅薯和一根玉米。男人很尷尬地立在那，兩隻手顯得多餘的樣，不知放哪兒好，抓抓頭發，扯扯褂子。荷花心裏偷偷地笑，臉上卻有了紅暈：“坐，你坐呀！”

　　“這麽晚，我得走……”

　　聰聰說：“爸，你還去哪？”

　　荷花說：“快睡吧。”

　　又是中秋。當水洗了樣的月亮從鄱陽湖裏鑽出來時，聰聰拉著男人的褲腿說：“爸，我們去摸秋。”男人笑著說：“你媽去，我也去。”聰聰又扯荷花的褲腿：“媽，我們去摸秋。”荷花拉起聰聰的手：“好，我們去摸秋。”男人拉起聰聰的另一隻手：“兒子，爸一定讓你玩得高高興興。”男人說著，在荷花的臉上極快地親了一下，荷花唷一聲：“老不正經。”要打男人，男人笑著跑開了，荷花在後追，聰聰也跑起來。聰聰追上荷花，開心地喊：“媽跑不贏我，媽跑不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