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從善是鎮上的首富,樹大了就是容易招風。但錢從善為人低調,又樂善好施,多年來無論生意上的鋪麵還是家裏,倒也平安無事。
民國二十一年夏,錢從善給八十歲的老母親大辦壽宴,邀請了上百名親朋好友前來赴宴。一時間,錢府鼓樂齊鳴,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這一忙亂,錢從善最小的兒子錢途無人看管,起初在門口玩耍,後來離家門漸遠,竟被土匪騙到郊外,綁走了。土匪留下了一封信,隻有十幾個字:三天後,帶三千個大洋到蜈蚣嶺下贖人。
錢途剛剛八歲,那是錢從善最疼愛的一個兒子,也是錢從善老母親的命根子。
鎮長早早得了信兒,帶著幾個警察進了錢家大院。鎮長想提前設好伏兵,乘土匪收錢時,將他們一並拿獲。
蜈蚣嶺的大當家索神槍,是這一帶最為冷酷狠毒的土匪頭子,做過很多滅門的慘案。官府曾經多次組織圍剿,但每次攻上山去,土匪們都跑得一幹二淨,連個人毛也抓不著。
錢從善臉兒嚇得慘白,不行不行,這萬一有個閃失,我們一家人還怎麽活?
鎮長一拍桌子,那就治你個通匪!
正在上茶的下人魏五子嚇得一哆嗦,茶杯蓋掉在地上,碎了。
同時,錢從善的臉上一下就盈滿了汗珠子。
第三天的一大早,錢從善帶著兩個夥計,擔著大洋,向蜈蚣嶺出發了。正午時分,主仆三人到了蜈蚣嶺山下。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再加上趕了這麽遠的山路,三個人都有些筋疲力盡了。錢從善哪受過這麽大的罪,就吩咐休息一下再上山。
主仆三人找了個涼快的地方剛剛坐下,一個夥計忽然指著路邊的一棵樹問,老爺,你看那是什麽?
那是一棵歪脖子野棗樹,樹上,赫然吊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孩子。
錢從善幾步撲過去,看了看孩子的臉,身子一軟,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回來後的錢從善首先想到的是,這事兒得瞞住老太太,她若知道,那真是要了命了。無奈,老太太一天不見小孫子,就茶飯不思。錢從善就編了個瞎話,說是他姑來給老太太祝壽時,臨走把他帶走了,過些日子才能回。總算蒙過了一時。
悄悄把兒子掩埋了後,錢從善還猶在夢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土匪綁票是為了謀錢,可自個兒已經把錢備好了,鎮長這裏也打點了錢,不讓他摻和了,土匪為什麽會放棄白花花的三千大洋不要,非得撕票呢?
這時,管家進來報告了一件事情,府內幹勤雜的下人魏五子不見了,因這幾天辦少爺的後事,沒顧得上說。
錢從善正痛不欲生,哪有心情理會這些小事兒,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魏五子的屍體出現在了錢府的大門口。屍體的口袋裏還放著一封信。
這封信很快就被送到了錢從善的手裏。錢從善哆哆嗦嗦地將信打開,信上是幾行粗獷的大字:
錢大老爺:
貴府下人魏五子本為蜈蚣嶺的眼線,這次卻給山上假傳情報,誤了大事。經其他眼線查證,錢老爺那天去蜈蚣嶺並未帶兵設伏,山上誤聽了魏五子的話,不但白白丟失了三千個大洋,還壞了行規,害了貴府少爺的性命,為示懲戒,殺了他為錢家少爺償命、謝罪!
蜈蚣嶺索神槍
民國二十一年六月
錢從善看到這裏,忽然想起那天鎮長帶人來時,魏五子不小心摔了茶壺蓋的事兒,氣急而泣道,魏五子雖傳錯了信兒,但始作俑者,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鎮長呀!
半年之後,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十幾個土匪潛入錢家大院,把幾個看家的護院都綁了,把錢家老少十幾口全部趕到了堂屋裏。
麵對著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錢從善卻笑容滿麵,他衝為首的一個瘦高個子拱了拱手問,這位好漢,能否報個名號來?
那瘦高個子麵無表情地報出六個字:蜈蚣嶺索神槍。
錢從善麵色一凜,不由後退了一步。本已經嚇得體如篩糠的女眷們,頓時失聲哭了出來。
前不久,錢從善的小兒子錢途,就死在蜈蚣嶺。
錢從善穩了穩心神,又上前一步,抱了抱拳問,請教索當家的,您這次光臨寒舍,是圖財?還是要命?
索神槍仍然是麵色如霜,他冷冷地說,那要看咱的心情了。
錢從善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問旁邊的管家,帳上有多少現銀?
管家支支吾吾,麵露難色。
錢從善說,要說實話,索當家的帶這麽多弟兄深夜來訪,辛苦得很呀!
管家這才小聲說,有一千多個大洋吧,全是支付日常用度的。
索神槍不動聲色。
錢從善問,這麽少呀?幾家鋪子交上來的錢呢?
管家詫異地看了錢從善一眼,見錢從善神色安然,並無暗示之意,隻得從實說了,全加在一起,有五千多吧,老爺,這可是咱全部的活泛錢了。
錢從善說,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全打點好了,讓索當家的帶著。
索神槍的臉上這才露出淡淡的笑,他一揮手,手下的小匪們就把槍都收了。
待土匪們將大洋收了,準備離開時,錢從善說,慢。
索神槍驚疑地回過了頭,目光冰冷。
錢從善說,今晚索當家的帶回去的,不過是在下理應奉上的,在下另有一件小小的禮物,是想高攀索當家的這位英雄,日後盼望照應。
說著話,錢從善雙手端著一個精巧的木匣子,走到索神槍麵前,雙手呈上。
索神槍衝身邊使一個眼色,旁邊就有小匪接過盒子,輕輕打開。
是黃魚!六條!當家的,我們發財了!小匪忍不住叫了出來。
索神槍斜眼看了一下那木匣裏的東西,衝錢從善拱了拱手說,多謝錢掌櫃了,小弟發誓,終生不再踏入貴府半步!
錢從善道,在下不是那個意思,如今兵荒馬亂的,若能交上索當家這樣的英雄,日後也好有個靠山呀!
索神槍哈哈大笑著走出錢家大院。
索神槍剛走,錢家大太太就帶著哭聲問,他們都要走了,你幹啥還把金條拿出來呀!
錢從善笑笑,破財免災呀!
這一年中秋節的前一天,錢從善帶著十幾個夥計,挑著整豬整羊,幾簍鮮魚,還有幾十壇上好的女兒紅,送到了索神槍盤踞的蜈蚣嶺上。小匪們前後觀望半天,確認沒有官兵跟隨後,才放下吊橋,打開寨門,將他們放了進去。
索神槍哈哈大笑著迎了出來,與錢從善寒喧後,他轉身吩咐小匪,弟兄們跑這麽遠的山路來送酒肉,辛苦了,每人賞兩碗酒!
小匪們手腳麻利地將錢從善帶來的幾十壇酒全部打開,頓時酒香滿院。幾十個碗放在石桌上,有幾個小匪開始倒酒,從每一個壇子裏都倒出了一碗酒,然後,一一端到錢從善帶來的夥計們麵前。夥計們走了幾十裏山路,又渴又累,都端起來喝了,邊喝邊咂嘴,好酒,真是好酒呀。饞得旁邊的小匪們直咽唾沫。
夥計們喝完,個個神清氣爽,麵色紅潤。
索神槍這才把錢從善一行往石徹的大堂內請。
錢從善卻原地沒動,他眉頭緊皺,麵色灰白。索神槍問,錢掌櫃這是怎麽了?
錢從善這才歎了一口氣說,在下本想高攀索當家的,找個有實力的靠山,看來,是高攀不起呀!告辭了!說罷,轉身就走。
索神槍一把將他拽住,笑道,錢大掌櫃莫生氣,小弟賠罪了!
拉拉扯扯的,就進了大堂。索神槍吩咐設宴,然後對錢從善說,錢大掌櫃,咱這也是沒辦法呀,仇家太多,萬一酒裏摻點兒東西,咱這吃飯的家夥不就沒了。
錢從善也就借坡下驢,露出了笑模樣兒。
酒足飯飽,錢從善告辭之際,對索神槍說,索當家的,今後逢年過節,不必讓弟兄們下山采辦酒肉了,萬一撞上衙門裏的人,不方便。
這一年的春節,第二年的端午,錢從善都親自帶人給索神槍送了豐厚的禮品。
一來二去,錢從善通匪的消息就在鎮子裏悄悄傳開了。
鎮長就登了錢從善的門,興師問罪。
錢從善不冷不熱地說,我花自個的錢,保一方平安,有罪嗎?
鎮長一時語塞。
錢從善又說,你若能保證土匪不來搶劫殺人,我一個平頭百姓,犯得上給土匪上貢嗎?
鎮長就火了,你通匪不算,還敢頂撞官府,帶走帶走!
錢從善被帶到鎮公所,關了三天禁閉,繳了二百個大洋的罰款,才被放出來。
轉眼間,又到了中秋節。八月十四這天中午,錢從善又帶著大宗的酒肉禮品登上了蜈蚣嶺。
早有在寨牆上登高望風的小匪通報了索神槍,索神槍親自到寨外迎接,見麵就說,錢大掌櫃,聽說你被那狗日的鎮長關了禁閉,咱正想帶弟兄們下山砍他的狗頭呢。
錢從善擺擺手說,萬萬使不得,在下是生意人,萬萬不敢和官家結仇。
酒宴擺開,錢從善將一千個大洋親自送到索神槍手裏,另外吩咐帶來的夥計,給山寨上的所有人每人十塊“過節費”。這一下,上至索神槍,下至小匪,人人笑逐顏開,真有了過節的氣氛。酒,一壇壇地打開,由錢從善帶來的夥計們一桌桌挨著倒酒,小匪們高興,高得非常痛快。喝到午後申時,大多數人都喝醉了,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錢從善見索神槍也喝多了,就拱手告辭,索神槍卻一動不動地癱在了椅子上。錢從善使了個眼色,就有兩個夥計麻利地將索神槍捆了個結結實實。
索神槍睜開了一雙牛眼,怒視著錢從善,姓錢的,你想幹什麽!
錢從善不錯眼珠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索神槍一跺腳:咳!他娘的!咱算是雙眼瞎了一對呀!
錢從善黯然道,索當家的,我錢某人對於錢財,從不吝嗇,可你,不該殺了我的兒子呀!
索神槍道,咱不是已經讓人給你償過命了?
錢從善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說,犬子雖不才,那命又豈是魏五子所能償的?我那八十歲的老母,幾天後知道了信兒,當場就背過氣去,一命歸西了!你說,這條命由誰來償!言罷,轉過身來,老淚縱橫。
索神槍慢慢地把眼睛閉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罷了罷了!早晚會有這麽一天的,能成全了錢大掌櫃,也算值了!
寨門上的幾個小匪,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兒,就被夥計們從背後幹掉了。“夥計們”都脫下長袍,露出了裏麵的警察製服,他們降下吊橋,打開寨門,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在鎮長的帶領下衝了進來。
所有土匪無一漏網,還繳獲了一大堆武器彈藥、大洋、金銀珠寶。
鎮長不住地給錢從善打拱作揖,謝謝錢大掌櫃的通力支持,謝謝……
錢從善淡淡地一笑,謝就不必了,隻要把在下用於此事的金條、大洋如數退還,在下就感激不盡了。
鎮長臉上的笑忽然就消失了,鎮長嚴肅地說,凡從土匪窩裏繳獲的,全為贓銀,理應上繳官府,大洋上又沒刻你的名字,哪個曉得是你的大洋!
錢從善怔了一下,從心底暗暗歎了口氣,唉,原來這官匪,比土匪還要貪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