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近午,娘的咳嗽聲停了下來。娘喊,來子,來子……
來子便不耐煩地應著,知道了知道了。
來子正坐在院裏的那棵老棗樹下專心地看米羊上樹,一邊看一邊用樹枝將爬到高處的米羊撥拉下來。樹上還有幾隻蟬在賣力地鳴唱。來子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踹了棗樹一腳,有幾滴水滴在了他的臉上,他仰起臉來罵了句,你個王八蛋,又往老子身上尿。蟬們“嘟”地一聲飛走了。
來子拍了拍P股上的土,對著布滿大小窟窿的土屋子喊,娘,俺去了。
來子就出了院子,沿著村道慢慢騰騰地出了村。此時日頭正烈,烤得來子的頭皮一陣陣發緊,來子甚至能聽得見頭皮正“滋滋”地往外冒著油,像娘烙餅時把油倒在燒紅的鍋裏的聲音。雖然熱,但汗卻出不來,汗水一露頭就被火一樣的日頭“滋”地一聲烤幹了。
村外是一道綿延數百裏的大河,叫徒駭河,河床有兩百米寬,兩岸都築了高高的河涯(yai),來子的家在河東岸,這東河涯又是村子通往外麵的惟一通道。來子踏著厚厚的塵土,撲踏撲踏地爬上了河涯,背後濺起了一路塵土。河涯的漫坡上、路兩邊都是參天大樹,把河涯上原本很寬的路擠得很窄,路兩邊的樹冠在半空中連接在了一起,就把路罩住了,路就成了一條被綠色環抱的陰暗的通道,盛夏時節,樹木都枝繁葉茂,裏麵基本見不到陽光,風一吹,涼爽而舒適。來子找了個雜草茂密的漫坡躺下,眯上了眼睛。
一年多了,每天的這個時辰,娘都會派來子來這兒登高望遠,探望彎彎曲曲的林蔭路。前半年來子是認真的,每次都爬上那棵最高的白楊樹,向路的盡頭遙望。可後來他就再也不肯費力氣爬樹了。每次他都是在這兒睡上一覺,然後回家,對躺在炕上的娘說,娘,俺爹還沒回來哩。
來子爹是一年多前被抓去當兵的,村裏一同被抓去的還有麻老五。那天,來子爹和麻老五結伴去張屯子趕集賣西瓜,一早去的,到了天黑透也沒回來。後來村長就邁進了來子的家門,對來子娘說,認命吧,你當家的和麻老五在半道上被抓了差,吃糧當兵去了。來子娘一聲未吭就昏了過去。十六歲的來子“哇”地一下哭出聲來。因為就在前天,爹在喝下二兩地瓜幹原燒後,紅著眼睛對他說過一句讓他心跳加快的話,爹說,來子,好好幹活!過幾天爹賣了那頭豬,就托人給你說一房媳婦。來子當時高興壞了,雖然來子並不知道媳婦的具體好處,但他看到別人娶媳婦時都很高興,那他就認定了媳婦肯定是好東西。可爹現在被抓走了,而且村子裏凡被抓走的人,還沒有一個是活著回來的,更多的是連信兒都沒有,那他這媳婦的事兒眼瞅著就泡了湯。
爹走了半年後,來子夜裏總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見爹被人殺了,把肚子挑開了,白花花的腸子冒著熱氣流了出來,就像村裏胡屠戶殺豬破膛一樣。每一次來子大汗淋漓地從夢裏醒來,就悲涼地想,爹是死定了,沒了爹,媳婦的事肯定沒指望了。但來子卻從不敢把夢告訴娘,來子怕娘受不了,舍下他一個人。來子就每天堅持去河涯上睡午覺,睡一覺後再回來告訴娘,娘,俺爹還沒回來哩。
這年秋天,麻老五突然回到了村子裏。回來的麻老五隻剩下了一條胳膊,所以他一回村,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來子聽到消息後,急火火地趕到麻老五家裏時,麻老五家裏圍滿了人,正聽他一個人在那裏又是哭又是笑的訴說,像是在說書。來子拚命擠進去,急急地問,麻五叔,俺爹怎沒回來?
剛才還鬧哄哄的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屋裏幾十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來子的身上,就像來子的身上有一種專吸目光的磁鐵,一下就把眾人的目光吸了過去。來子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出兒,來子就哆嗦了,有些結巴地追問了一句,麻五叔,俺爹他……
麻五忽然抱著來子放聲大哭!
麻五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半月前,來子爹、麻五所在的部隊在一個叫“嶧山”的地方打了一場慘烈的大仗,兩邊都打光了子彈後,又進行了兩個時辰的肉搏戰,後來,對方占了上風,麻五眼睜睜地看著來子爹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被一個黑瘦的解放軍給挑了,腸子都流了出來。來子爹臨死,把手裏的步槍奮力地投向了對方,槍刺把那個解放軍的左耳朵給削下了半個。混戰中,麻五被人用大刀片削下了一條胳膊,他就勢躺在地上裝死。後來,他們這支隊伍全軍覆沒。戰鬥結束後,天已經黑了,麻五悄悄地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然後,他一路討飯,半個月才走回了家……
麻五說完,拍了拍來子的肩膀說,來子,千萬照顧好你那苦命的娘嗬——
在回家的路上,來子反複地想著怎麽給娘說這件事。想來想去,覺著還是不告訴娘好,娘已經臥床三年了,身子一直不行。下定了決心後,來子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家,他甚至還順便從門口的溝沿上拔了幾把曲曲菜,然後把菜喂給了豬,喚豬時,他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還喝叱了幾句貪吃的豬。做完這些,他才像平常一樣進了屋。
來子一進屋就愣住了,娘直挺挺地躺在炕前的地上,一隻胳膊奮力地向門口這邊伸著,像要抓住什麽。來子腿一軟就跪了下來,來子聲音顫抖地說,娘,別、別死呀……
麻老五幫來子埋葬了娘,來子發現麻老五哭得比他還傷心。他忽然想起了村裏人的風言風語,心裏一動,難道……但他轉念一想,現在爹也死了,娘也沒了,想這些都沒用了。來子跪在娘的墳前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殺爹的那個人,用刀子把他捅成馬蜂窩!
秋後,剛收了玉米,村裏開進一支隊伍,是解放軍的一個連。連長是一個黑瘦黑瘦但精神十足的男人。隊伍住下,那個連長就領著幾個戰士挨門挨戶地動員青壯年當兵,還成立了“識字班”,讓“識字班”的姑娘們動員青壯年入伍。因有了姑娘們的動力,參軍的人就很踴躍。來子想:這是個報仇的好機會,不當兵到哪兒找殺爹的仇人?來子不等識字班的人來勸,就主動要求去當兵,當天就穿上了嶄新的軍裝。
來子從當兵的那天起,就開始打聽殺爹的人。他把隊伍裏的人一個一個地拉到一邊問三句相同的話:你挑死過一個叫劉大發的人嗎?誰挑死過一個叫劉大發的人?誰的左耳朵少半塊?被問的人都連連搖頭,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他。十幾天一晃過去了,來子把全連的人都問了,隻是沒有問連長,可連長也常用怪怪的眼光看他。來子不敢問連長,他甚至不敢抬頭看連長一眼,他覺得連長的目光裏有很多耐人琢磨的內容,就感到連長這人挺可怕的。
一個無風的黃昏,連長把新招的幾個兵領到村外的荒地裏,教他們投手榴彈。連長無非是想鍛煉一下這幾個新兵的膽子,以免他們真上了戰場時讓槍炮聲嚇尿了褲子。連長當著幾個新兵的麵將一顆手榴彈的後蓋打開,露出拉弦,對他們說:看見這根線了嗎?往外扔的時候要先拉開它,拉開後七秒鍾就爆炸。七秒鍾是多長工夫呢,就是連數七個數的工夫。好了,你們幾個誰有膽子扔一顆試試?來子想也沒想,搶先說:俺來!來子懂得,要為爹報仇首先得學報仇的本事。他接過連長手裏的手榴彈,打開了後蓋,用牙咬著弦子一下子拉開了,隨即,手榴彈的柄端便冒出了一縷青煙。來子覺得挺奇怪,就問:連長,怎麽這家夥還冒煙呀?連長急了,大喊一聲:快扔!便旋風般衝過來,一巴掌將手榴彈打落,同時將他摁在了身下。“轟”的一聲巨響,手榴彈在幾米之外爆炸了!炸起的泥土蓋了來子和連長一身。連長一骨碌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彎腰揪住來子的後脖領,一用力提了起來,然後鐵青著臉問:怎麽了,嚇傻了?來子這才回過神來,若不是連長搭救,自己就被炸碎了。自此,來子便覺得連長這人是個難得的好人,很像爹給講的故事中的俠客。
不久,來子所在的這個連接到了一項艱巨的任務,星夜行軍一百多裏,搶先占領一座無名高地,並要堅持到大部隊的到來。
這場戰鬥打得相當殘酷。敵人動用了一個團的兵力向無名高地猛烈衝鋒,背後還有五門迫擊炮做火力掩護。連長一直很沉著,指揮著全連戰士借助地形優勢,接連打退了敵人的十幾次瘋狂進攻。
剛開始的時候,來子真被這槍炮齊鳴的陣勢嚇住了,趴在一塊大岩石後麵不敢抬頭,眼睛閉得死死的。後來他被炮彈炸飛的石片劃破了鼻子,才被激怒了。他用手擦了擦臉上的血,罵了聲“奶奶的”,一步躍出掩體,端著衝鋒槍向山下湧上來的敵兵掃射起來。敵兵刹時倒下一片。來子興奮極了,一邊掃射一邊“啊啊”地大叫。正掃得帶勁兒,忽覺後衣襟一緊,身不由己地向後倒下,與此同時,他身前的岩石被子彈打出了一溜火星。連長抓住他的後衣襟,沙啞著嗓子喝道:你活膩歪了?注意隱蔽!說完就匆匆離去。來子忽覺心裏一熱,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忽然彌漫了他的全身。
戰鬥是黎明時分打響的,一直打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大部隊還遲遲未到。雙方的損失都很慘重。敵人的炮彈打光了,人也僅剩下幾十個。而無名高地上隻剩下來子和連長兩個人了。敵人從火力上看出了便宜,在一名瘦猴子樣的軍官帶領下,像一群蝸牛般向山上緩緩蠕動!
來子和連長相距二三十步遠,各抱著一挺機槍,敵人一露頭,就打一個點射。敵人分成兩股,分別衝著來子和連長攻上來。來子這時已不知害怕,看著縮頭縮腦往上爬的敵人覺得挺可笑。為了節約子彈,來子決定像小時候藏貓貓那樣玩個小小的把戲,就縮在藏身的凹處一動不動。敵人以為他不是打光了子彈就是被打死了,於是一窩蜂般衝上來。來子前麵十幾米的地方是一大片光禿禿的山坡,沒有遮攔。當敵人衝到這片山坡時,來子突然威風凜凜地站起來,懷裏的機槍發出一陣炒豆般的爆響,敵人便如斷了根的葦子般倒下了一大片。來子得意地罵了一聲“他奶奶的”,回轉身看連長時,腦袋當即就大了一圈:連長已做了那股敵人的俘虜!
其實,那股敵人隻剩下五個了。但連長的雙腿受了重傷,已經無法站起來了,最要命的是,他在關鍵時刻打光了子彈。
由於山上地勢險峻,來子目前埋伏的位置比連長所在的位置高一人還多,隻要他一個掃射打過去,剩下的幾個敵人隻能幹等著挨槍子兒。可來子怕開槍傷著連長,就求救般叫了一聲:連長!
這一聲喊,嚇得五個敵兵“撲撲通通”全趴在了地上。可他們弄清來子站在比他們高一人多的位置上時,就明白趴著也躲不過子彈,於是又連滾帶爬地圍到了連長的身邊。那個瘦猴子樣的軍官用刺刀捅了一下連長,尖著嗓子喊:媽的!快叫你的人把槍放下投降,不然老子先挑了你!另外幾個家夥因有人質在手,也放大了膽子,都翹起頭來,把刺刀逼到了連長的胸前。
此刻,解放軍的大部隊已來到了東麵的山腳下,而國民黨的大部隊也已來到了西麵的山腳下,形勢已很明顯:無論哪一方,隻要有一個人守在陣地上,另一方的部隊就會受阻,而守方部隊就會搶先登上山頂,占據整個無名高地的製高點。無名高地是控製山下一個交通要道的理想位置,可以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來子才入伍不久,當然不明白無名高地的重大戰略意義,但他懂得,拚上這麽多人的性命堅守這個山頭,這個山頭就一定很有用。他翹著腦袋,把槍口對準下方的幾個敵人,晃來晃去,換了很多角度,都覺得沒有把握繞開連長。來子後脊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心裏像有無數隻小爪子在撓,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來子!不用管我,快開槍吧!咱們就要勝利了!來子聽到了連長興奮的喊聲,他有點委屈地說:我怕打著你呀!
瘦猴子軍官衝來子說:你他媽的開槍吧,老子先殺了你的首長!
來子露了露頭,頓時引來了一梭子子彈,他趕緊縮了回去。
來子,快開槍,晚了就前功盡棄了!弟兄們的鮮血就白流了!
來子縮著腦袋想:怎麽著也不能開槍,一開槍就等於把連長也打死了。
雙方僵持了片刻,兩麵的部隊都已接近半山腰了,來子心裏的小爪子越撓越快,冷汗已經爬上了額頭,又順著臉頰淌進了嘴裏,他舐了舐,鹹鹹的。
來子!你個狗日的來子!你到底是不是你爹的種?是你爹的種就快開槍!連長居然罵人了。
來子想:你就是罵我十八輩祖宗我也不開槍,我還欠你兩條命哩。
兩麵的部隊離山頂越來越近了。雙方都吹響了嘹亮的衝鋒號。
來子!你這個狗雜種!你不是想給你爹報仇嗎?我就是殺你爹的那個人啊!
連長的聲音似一陣驚雷滾過來子的頭頂,他隻覺得全身的血忽地一下沸騰起來!一瞬間他想起了連長那曾經有過的目光。來子握緊了手中的機槍,“蹭”地站了起來,正想掃射,卻猛然呆住了。
遍身血跡的連長斜躺在一塊岩石上,目光鎮靜,一縷鮮血正緩慢地流過他那憔悴的臉,在夕陽的映照下,慘烈而悲壯。來子被深深觸動了。刹那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連長在投彈時搶救他的一幕,他心一軟,槍口無力地垂了下來。
來子,我殺了你爹!把你爹的腸子都挑出來了!狗日的,趕快報仇吧!連長忽然怒目圓睜,又大罵起來。
一股怒火在來子的胸中“騰”地燃著了,驀地他又想起了剛死不久的娘,想起了自己那泡了湯的媳婦,這一切災難都是眼前這個人一手造成的,他胸中的小爪子越來越多,越抓越快,已經變成了一團火,火越燒越旺越燒越旺,燒得他瘋狂地大叫了一聲,扣動了扳機,一梭子彈急射而出……
連長,還有那五個敵兵,隨著槍聲都在原地扭動了幾下,就一動不動了。整個陣地上突然安靜了下來,來子懷抱機槍,呆若木雞般站立在硝煙彌漫的山頂上……
驚醒來子的是驟然而起的衝鋒號聲。他激靈一下醒過神來,發泄般向西麵山下掃射起來……在來子的奮力阻擊下,解放軍搶先占領了無名高地,取得了這次戰鬥的最後勝利。
來子受到了師裏的表彰獎勵,並破格被直接提拔成副連長。一時間,來子成了人人羨慕的英雄人物,走到哪裏都是一片讚許的目光。這使他很快就打消了報完仇就回家的念頭,一心一意跟隨了這隻隊伍。
故事至此本應結束了。但接下來發生了一件怪事,使來子的命運有了重大的變化。
那是一次大戰之後,來子在清點俘虜時,意外地發現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爹。爹夾在一群著裝破爛的俘虜之中,亂草般的頭發已大半花白。他低著頭,機械地隨著人群挪動著腳步,沮喪得如同當年麵對顆粒不收的土地。
那一刻,來子全身中彈般劇烈地震動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他往前緊走了幾步,想撲在爹的懷裏大哭一場。可他最終收住了腳步,眼睜睜地看著爹和其他俘虜一起從身邊走過,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爹“死”後他信誓旦旦地要為爹報仇,現在爹突然出現在麵前,他卻沒有了相認的念頭。此時,來子的心“轟”然一聲爆碎了,血水彌漫了他的五髒六腑……
來子失蹤是在一個早晨。來子穿過的軍官服整整齊齊地碼在床頭上,用過的手槍壓在軍裝上。來子沒留下一個字,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起初,他所在連隊的首長以為他回了老家,派了人去找,村裏人都說沒見他回來過。幾年後,全國就解放了,但來子仍然沒有回生他養他的那個村子。來子就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自此杳無音信。
2005年春天,我在沂蒙山區采風,在蒙山的一個偏僻山村裏,偶然邂逅了當年的來子時,來子已經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來子老人是從我濃重的魯北鄉音中確認我們的老鄉關係的。他悄悄地度過了大半生的這個極其偏僻的山村,是他當年的連長的老家。在這裏,他先後把連長的父母養老送終,並平靜地度過了大半個世紀。聽完老人的故事,我帶著疑點問,當年,既然您的父親並沒有死,那麽,關於麻五說的他被人用刺刀挑死的事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老人半晌無語,直到我告辭時,他才顫巍巍地拉住我的手,用憂傷的語調告訴了我事情的真相:當年,來子離開部隊後,悄悄回了村,並在一個深夜潛入麻老五的家中。在死亡的威脅下,麻老五招了:他被抓走後,根本就沒再和來子爹見過麵。當他死裏逃生回村後,得知來子爹沒回來,以為他肯定是死在了某個戰場上,就萌生了讓來子娘改嫁他的念頭,他一直暗戀著來子的母親……沒想到的是,來子娘不知怎麽竟然聽到了這個虛假的“噩耗”,當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