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
更近了。這個魂牽夢縈了幾十載的小村。
夕陽緩緩西墜,絢麗多姿的晚霞映紅西方一片天空。綠樹環抱中的小村上空炊煙嫋嫋,彌漫著一層古樸而神秘的色彩,使他虔誠的心緒更加深沉和凝重。幾十年來,這個小村的輪廓時常漫步他午夜的夢鄉,把他帶回那個艱難的歲月,那個流淌著他青春熱血的年代。
曲曲折折的小路在他富有節奏的腳步下發出聲聲哀歎,每一聲都重重地敲擊著他的情感。微風似曾相識地迎上來,親吻著他兩鬃的銀絲。幾聲犬吠遙遙地傳進耳鼓,驀然觸動了他的情懷,時光於突然之間倒流,記憶深處的情節紛紛複活……
那是整個華夏民族處於水深火熱的年代,戰爭的烏雲布滿了整個天空。
一天深夜,年僅二十歲的他,肩負著一項神聖的使命,孤身潛入到魯北平原的這座小城中。
災難的降臨產生於瞬間卻是早有預謀。由於叛徒的出賣,他剛剛到達組織上指定的聯絡地點,就被守候多日的特務發現。他憑借著敏捷的身手和出神的槍法,在一片槍聲和追殺聲中翻牆逃到城外。
城門大開,鬼子和特務們嚎叫著追出城來,子彈劃破黑暗的夜空,在他頭頂上呼嘯而過。他弓下身子,拚命地跑嗬、跑嗬……突然,他覺得左肩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隨即整條左臂麻木了。他明白自己中了彈,緊咬了咬牙關,繼續向夜的深處奔跑。
正值九月,田野一片空曠,無處藏身,他就一頭撞進這個小村子裏。
村內狗叫連天,村外槍聲大作。他對周圍的環境做了迅速的判斷後,就潛進一條小巷,翻進一戶人家的院內。
隨著“汪汪”的犬吠,一條黑乎乎的家犬迎麵撲來。正當他左躲右閃與狗周旋之際,屋門“叭”地一聲打開了,隨著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喝道:黑子,過來!狗便停止了叫聲,乖乖地跑到主人的麵前。
借著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主人竟是一位年輕的村姑,當即決定離開這裏。他剛轉過身,就聽見胡同口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他停住腳步,一時間進退兩難,無所適從。
危急關頭,那位村姑緊跑幾步過來,一把抓住他的右臂,將他拉進屋內,反手插上了門。
屋子裏空空蕩蕩,隻有一張矮桌子,一個鍋頭,一個土炕。他輕聲問:“家裏就你一個人?”村姑點點頭,示意他上炕。他正猶豫不決,院外傳來幾聲惡狼般的嚎叫:“開門!快開門!”
他匆匆脫鞋上了炕,村姑把一床被子蓋在他的身上,隨即一口將燈吹滅。
“咣鐺”一聲巨響,大門被撞開了,一排急促的腳步聲闖進院內。院內的狗狂叫了兩聲,就被一聲槍響打啞了。
黑暗中,他聽到一陣細微的響聲,隨即感覺到一個軟綿綿的身子偎到懷中,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女人氣息將他緊緊籠罩,他不由得吃了一驚。
這時,屋門被撞開了,“忽啦啦”闖進幾個端著刺刀的日本憲兵。幾道雪亮的電光圍著空蕩蕩的屋子轉了一圈後,都集中在炕上。她驚呼了一聲,抱著他瑟瑟發抖。她已在黑暗中脫去了上衣,露出半截光潔的臂膀。
幾個鬼子互相交換了一下眼光,認定他們是一對夫妻,叫著:“開路開路!那邊的搜!”亂糟糟的滾了出去。
她依舊一動不動地偎依著他。直到村內的砸門聲、狗叫聲全部消失,小村重新歸於寂靜,她才下了炕。
屋子裏亮起來,他強忍著肩頭的傷痛,艱難地下了炕,準備道聲謝就離開這裏。
“血”。她發現了他肩頭上的傷,連忙從炕角取了點布條,給他包紮。
“大姐,你為什麽要救我呢?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他問。
“不知道。俺隻知道,鬼子要捉的人都是為窮人打天下的好人。俺家裏的人都是讓鬼子害死的……”她哽咽起來。
在她的極力挽留下,他決定養好傷再走。
從此,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他的傷口上。為使他早日康複,她把預備過冬的糧食全拿出來,變著花樣做給他吃。每隔幾天,她進一趟城,用東湊西借弄來的錢給他抓藥。
一天清晨,她正給他換藥。他意外地發現她的左臂好像不靈便,且有一部分高高鼓起。“姐,你的胳膊怎麽了?”他問。
“沒、沒什麽。”她神色很不自然。他猛然抓過她的左手,捋起了她的上臂。呀!他吃了一驚。她渾圓紅潤的上臂上纏了一圈繃帶,浸漬著斑斑血跡。
“姐?你的胳膊怎麽了?”他緊盯著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問。
起初,她不肯說。他就拒絕吃飯,拒絕吃藥,她隻得如實說了。
原來,最近城內的鬼子對全城的各家藥鋪都下了通告,對傷藥進行了嚴格控製。傷者必須自己到藥鋪驗傷,才賣給藥。她萬般無奈,隻得用菜刀……。
當時,他這條在鬼子的刺刀下都沒有眨過眼的魯北漢子,無聲地哭了。他肩上的傷藥,是眼前這位二十歲剛出頭的農村少女用她青春的血換來的嗬!
一個月後的一天黃昏,他和她站在村頭的一棵老白楊樹下,相對無語。
良久,他轉過身說:“姐,我——走了。”
她忽然流了淚,拉住他的手說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他強忍著淚水,握緊她的手說:“姐,你放心吧,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等趕走了小日本,我就來看你。”
她晃了晃他的手說:“你可一定來呀,俺在這兒等你。”
他重重點了一下頭,毅然放開她的手,踏上了征途。
他走出很遠以後,緩緩轉過身。一刹時他心潮起伏,淚流滿麵。
金色的黃昏裏,一個嬌小的身影在衝他揮手。
從那時起,這個小村就貯存在他的情感裏了。
此後,他隨軍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卻時時刻刻地思念著這個小村,思念著她。她是那樣的勤勞善良,那樣的機智勇敢。那段日子裏,她把女性的關懷和溫柔都無私地覆蓋在他的身上,無數次地激勵著他的鬥誌,淨化著他的靈魂。
小鬼子投降了,他卻隨軍南下,投身到轟轟烈烈的解放戰爭中。
他沒有能實踐自己的諾言。但他相信她會原諒他的。他想給她寫信,卻猛然醒悟,自己還不知她的芳名。為此,他曾一度茫然,隻有把深深的相思和遙遙的祝福寄托給藍天悠悠飄動的白雲。
全國解放了,他以為可以去找她了。但一紙軍令把他推到了遠離那個小村數千裏的邊疆。他當了幹部,從此,日益繁忙的工作迫使他無數次地放棄收拾好的行囊。
每當夜深人靜,他便孤獨地佇立窗前,默默遙視著浩瀚的夜空。他想,她此刻也正站在院子裏,把茫茫夜空中的某一顆星星當作他,傾訴著艱辛、傾訴著離別、傾訴著惆悵……
每當他獨自漫步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便感覺到自己已步入夢中的小村,她正站在村頭的那棵白楊樹下,手打涼棚向遠方眺望。
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時間,踏上了接近小村的旅途。可這時,歲月的年輪已無情地向前推動了五十多年。
旭日東升,朝霞籠罩中的小村已絲毫沒有了舊時的痕跡。前後五十年,恍如隔世。
他漫步在村外荒草覆蓋的小路上,兩隻失神的眼睛向前方極力尋覓著。
兩棵蔥鬱的小鬆樹下,肅然矗立著一座墳丘。他緊走幾步來到墳前,默默呆立著,老淚縱橫。
他來晚了,她兩年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昨天晚上,陪他同床度夜的年輕村支書給他講了一夜她的故事。
他和她分手不久,她就加入到抗日救國的行列中,做了一名地下交通員。憑著她的聰明才智,多次出色地完成黨交給的任務。不久,她就在黨旗下舉起了右臂。
當偉大領袖毛澤東同誌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時候,她擔任了村裏的支部書記。
她一直過著獨身生活。黨組織對她十分關心,多次勸她成家,都被她婉言謝絕了。很多人發現,她常在村頭的一棵老白楊樹下站著,向遠方眺望,像是等一個人。
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千家萬戶的時候,她忙碌起來。為使小村擺脫貧困,她帶病四處奔波,取經、貸款、請人,使這個不足百戶的小村接連辦起了兩個小型加工廠。她卻連累加病,一臥不起……
他望著村內一排排嶄新的瓦房和村子上空豎立的各式電視天線,沉重的心緒驀然輕鬆了許多。雖然他沒有看到她,但卻看到了她的心血、她的成績。她去了,但她的英魂還在,也許,此刻她正站在天空中向他微笑,或者用她五十年前的那種清脆的聲音說,弟,你終於來了,他癡癡地凝視著明朗的天空,一隻蒼鷹正急勁地飛翔!
§§第二部分 傳奇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