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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四爺

  執筆以來,我一直最想寫的一個人,是我們村南頭獨居多年的四爺。四爺在弟兄們中排行老四,晚輩們喊他四爺,但成年後的四爺實際上隻有哥兒一個,他前麵的三個哥哥都夭折了。由於我與四爺的年齡相差太過懸殊,所以,我對他的印象是碎片式的,很難串連起來,想了好多年,也無從下筆。

  去年清明節,我回老家為父親掃墓,一進入村南的那片墓地,就看到四爺的墳上長滿了雜草,竟然還被狸子、獾之類的動物挖了兩條深深的洞。想必四爺那定居法國的兒子一直沒有再回來過。想起四爺當年的壯舉和身後的蕭條,心下不禁悵然。

  我正麵接觸到的四爺,已經是晚年的四爺了。在我的印象裏,四爺是一個身材高大,肩寬體壯的老頭子,四方大臉,紅臉膛,酒糟鼻子。晚年的四爺非常閑適,每天飯後,他都會拿一把躺椅,在門口找一個地方或坐或躺。冬天,他找有陽光的地兒,一邊享受著陽光的普照一邊閉目養神;夏天,他就在門前那棵大梧桐樹下乘涼,身邊多了一把蒲扇。一年四季,他身邊離不了的,是一隻灰色的煙荷包和一杆黃燦燦的煙鬥。無聊時,他就拿煙鬥在煙荷包裏狠狠地挖一下,用拇指將旱煙葉子摁實,然後劃一根洋火,將火放在煙葉子的上方,一吸,洋火棍上的火就矮了下去,燃著了煙葉。四爺將洋火杆兒晃一晃,待火熄了,隨手扔在腳下。四爺開始專注地吞雲吐霧,半邊臉便隱在了煙霧中。

  四爺最高興的時候,是我們放了學,在他門口玩耍的時候。這時候他會站到我們中間,教我們翻跟頭,紮馬步,掃蹚腿等功夫。有時還會從家裏拿出一根直溜溜的白臘木,緩慢但極有章法地給我們舞弄幾招。他那套棍法舞得特別好看,我們每人拿了一根棍子學著他的樣子練,卻沒有一個人能練成。於是,便都拿著棍子圍著四爺,往他身上亂戳亂點。四爺便退到一堵牆下,背對著牆,把我們的棍子一一撥到一邊,使我們的棍子始終碰不到他的衣服。有時四爺實在累了,而我們不管死活地圍著他鬧個沒玩,他便虎了臉,閃電般將棍子打到我們持棍的手背上,我們手一麻,棍子就紛紛落地了。有村人路過,多半會小聲嘀咕幾句,真是個老小孩!也不蹶起腚來跟小孩們比比!四爺聽見了也隻作沒聽見,一副不屑的樣子。在四爺的悉心教導下,我們的功夫還真的大有長進。我能學會“鯉魚打挺”,得益於四爺手裏的一杆木叉。四爺把木叉把兒插在我的脖子底下,待我畜勢要起時,便輕輕往上一挑,我借了力,便起來了,如是反複幾次,我找到了感覺,掌握了要領,很快能自己“挺”起來了。四爺年輕時曾拜師學過藝,是有些真功夫的。

  村裏人都知道一個傳奇性的典故,是四爺空手殺鬼子的那檔子事兒。我上初中那年,幾個目擊者都還健在,還經常繪聲繪色地在田間地頭抑或炕頭上講述。

  那一年盛夏,鬼子在我們村前修炮樓子,抓了很多的青壯年去幹活兒。一個中午,大部分人都在午休,一個站崗的鬼子肩著槍慢騰騰地遛到村裏來了。他是來幹什麽的,至今也沒人弄清楚,猜想也不外乎是想到村裏抓隻雞殺條狗的打打牙祭,這是日本鬼子最常幹的壞事兒了。這個鬼子在無人的村街上七繞八繞,甭說雞了,連一個人影也沒見到。後來,他無意中闖進了豆腐李的家。這時節,豆腐李兩口子趕集賣豆腐還沒有回來,隻有他們的閨女豆苗兒在家。豆苗兒當時正在睡午覺。魯西北一帶的農村,睡午覺是不插門的,大都虛掩著門睡。中午大家都睡覺,沒有人會串門子的,多年的習慣已經成了慣例。這個鬼子在豆腐李的院子裏尋摸了一圈,沒找到有油水的東西,就慢慢地推開了虛掩著的屋門。一進屋,鬼子一眼看見側躺在炕上睡覺的豆苗兒。豆苗兒當時穿得很少,凹凸有致的曲線一覽無餘。鬼子大喜,把肩上的步槍往炕上一扔,就撲了上去!豆苗兒從夢中驚醒,見身上壓著個人,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救命呀!大晌午頭的,周圍很靜,她這一嗓子就傳得很遠。最先聽到她呼救的,就是隔壁的四爺。四爺沒走大門,直接翻牆就進了豆腐李的院子。他進了門當即大吼了一聲,住手!這一聲大吼,比剛才豆苗兒呼救的聲音還大,聞聲趕過來的村長趙拐子和殺豬的朱老四從半路上就聽到了這一聲吼。鬼子正在興頭兒上,被這一嚇,頓時急紅了眼,他放下豆苗兒,抄起炕上的步槍,狠狠地衝四爺捅了過來。四爺隨手拿起門後的一把掃帚用力一撥,那白晃晃的槍刺就捅到了一邊的土牆上!牆土四濺,騰起了一股嗆人的塵土。四爺沒容鬼子把槍抽回去,就用左手抓住了槍杆子,上前一步,右手掐住了鬼子咽喉。據豆苗兒後來講,她在炕上就聽到了鬼子的氣管被掐斷的聲音,嚓的那麽一下子,鬼子就像一攤爛泥般軟在了地上,一縷黑血,蚯蚓般順著鬼子的嘴角淌到了泥地上。這時,村長趙拐子、殺豬的朱老四,還有豆腐李兩口子,都一起趕到了。豆腐李一看見鬼子的屍體就癱在了地上,滿口白沫。其他幾個人也都傻了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語。後來,還是四爺先打破了沉默,他拍拍胸脯子說,人是我殺的,我自個擔當,保你們沒事兒。朱老四說,你說沒事兒就沒事兒了?鬼子是你兒子?還是先把人埋了吧。村長趙拐子點頭說,對,就聽老四的,先把人埋了,就當嘛事兒沒有,完事誰該幹啥還幹啥去。朱老四回家拉來了他平時賣豬肉用的地排車,把鬼子弄到車上,上麵蓋了包肉的油布包,把鬼子拉到了徒駭河邊上,連同那杆槍一起埋到了河灘上。埋前,朱老四建議把那杆槍留下,四爺堅決地拒絕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四爺是對的。

  傍晚,鬼子中隊長發現少了一個鬼子,就有人報告說中午的時候有一個哨兵進了後麵的村子,一直沒出來。鬼子的翻譯官就帶著兩個鬼子來找了村長趙拐子,擱下一句話,限明天一早交人,交不出人,屠村。翻譯官剛走,整個村子就沸騰起來。那時候的村長很不好當,很多村長既是鬼子治下的偽村長,也是八路軍的村長。他們白天應付鬼子,晚上接待八路軍是常有的事兒。四爺找村長,拍著胸脯子說,把俺交上去,就什麽事兒也沒了。村長嘬著牙花子在屋裏轉過來轉過去的,好半天沒說話。四爺說,你要是害怕,俺自個兒去。村長說,你跟我來,咱們爺們隻能是賭一把了。村長拿出了全部的積累,又從家境較好的幾戶人家借了點兒,湊足了一百塊大洋。村長就用這一百塊大洋敲開了鬼子翻譯官的屋門。翻譯官看了看桌上的一百塊大洋,也嘬著牙花子在屋裏轉來轉去轉了好長時間,然後說,你們先回去,我試試吧。

  這件事情後來出乎意料地順利。第二天一早,翻譯官和鬼子中隊長就帶著十幾個鬼子到了村裏,由村長和四爺帶他們去河灘上掘屍。屍體剛埋進去,還沒腐爛,鬼子中隊長驗了驗傷口,又摸起那杆槍看了看,然後,很有內容地看了四爺一眼,就命人把屍體抬走了。故事聽到這裏,我起初是死也不信的,我在一些抗戰片上見到的鬼子可不是這樣的,我們殺了他一個人,他們會瘋狂報複的。後來從部隊轉業回來的朱老四,讓我徹底相信了這件事情。朱老四是四爺殺鬼子的事情發生之後從村子裏消失的,至於他以前就是八路軍,還是離開村子後去參加的八路軍,就是一個謎了。解放後,朱老四一直在部隊上,後來他主動要求轉回老家,就被調到了我們縣的武裝部。幾年後朱老四離休了,願意葉落歸根,就回到了村裏,在他的老宅子上翻蓋了三間新瓦房。那時,我已經上初中了。晚上,我經常去他家裏,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纏著他講些戰爭故事。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就把在腦子裏縈繞了好久的疑問提了出來。

  村裏人知道的,隻有一個四爺殺鬼子的經典故事,而四爺更精彩的故事,我都是從朱老四這裏聽到的,當然,我得管他叫四爺爺。四爺爺告訴我,那件事情是千真萬確的。鬼子沒有殺四爺,並不是鬼子仁慈,鬼子有鬼子的如意算盤。首先是那杆槍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四爺殺了鬼子,卻沒有拿走那杆槍,就證明了四爺是個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因為那時候八路軍極缺槍支彈藥,如果是他們幹的,絕對不會把那杆槍留下來。鬼子主要想對付的是八路軍,對於個把老百姓的死活,並不放在心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時候蘇聯紅軍已經對日宣戰,小鬼子的拜把子弟兄希特勒和墨索裏尼也兵敗如山倒,國際形式對小鬼子十分不利,這時候的小鬼子已經不再像剛剛打進來那樣燒殺搶掠了,他們夢想把中國作為他們長久的軍事基地,長期地統治這一方沃土,用以同國際反法西斯國家周旋。作為妄想中的統治者,他們也需要維護一方的穩定和治安,所以,鬼子已經開始在中國的土地上實施“懷柔”政策。那個該死的鬼子擅自離隊去村裏強奸婦女,被老百姓打死了,從根本上講這就是一個治安案件,不牽扯政治和戰爭,鬼子已經殺了很多的中國人,在這個時候再殺一個人,實在是沒什麽意義和價值。據翻譯官透露,鬼子中隊長回去後就把這件事情當成了一個反麵教材,借以約束部下,並嚴訓:再有擅自離隊騷擾百姓者,一定嚴辦!

  事情過後,村長趙拐子覺得四爺再待在村裏,總是不太安全,就托朋友給他找了份牽馬的差事兒。從此四爺離開村子,開始了行走江湖的日子。

  四爺離開村子之後,就跟著牲口販子到處奔波,很少回村,所以,他以後的故事就鮮為人知了。直到朱老四回村,他中斷的那段歲月才一點一滴地連接了起來。而這時,四爺已經垂垂老矣。

  朱老四第一次找四爺幫忙,是讓四爺幫他捎一封信。朱老四囑咐四爺說,這封信比咱兩個人的命都重要。四爺就點了點頭說,明白了。四爺明白了,朱老四就再也沒多說一句廢話,四爺莊重的表情給了朱老四一顆定心丸。

  但在路上,還是出了點事情。

  四爺和他的東家等三人趕了一上午路,到晏城時,已經是晌午歪了。三人又累又餓,就在路邊的一家小店打尖。夥計將他們的六匹馬牽到後院喂料。東家好酒,一天三頓,頓頓不可無酒。三人點了一盆白菜粉條燉豆腐,又打了一斤地瓜燒,就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另一個夥計不喝酒,這一斤烈酒就全進了東家和四爺的肚子。結完賬,三人到後院牽馬,才發現六匹馬全都不見了。

  東家是個火爆脾氣,當即揪住店裏的夥計要他們還馬。

  店夥計說,大爺您別著急,您的馬被李司令征去抗日了,咱也惹不起呀!

  東家抬手就給了夥計一個大耳刮子,哪個李司令這麽不講理呀?

  夥計捂著被打紅的臉說,你衝俺這麽凶算什麽好漢!你要真有種,就去李家寨找李連祥要去!

  東家一聽就焉了,連連地搖頭歎氣說,罷了罷了,認倒黴吧!

  當時在魯西北一帶,誰不知道雜團李連祥?他原本是土匪,因人馬較多,又很能打仗,國民黨曾收編過他,封了他一個“團長”。但不久他發現這個“團長”沒什麽油水可撈,上司不但不給軍餉,還老敲詐他,就將隊伍又拉了出來,取名“抗日先鋒軍”,自封司令。抗戰全麵爆發以來,民間的抗日武裝很多、很亂,也沒人追究他。他就打著抗日的旗號大肆強征一些富紳、商人的錢財。現在東家的六匹馬被李連祥的人搶走,東家心疼自不必說,四爺也懵了。四爺為了混過路上各個卡子搜查,把朱老四給他的那封信藏在了一匹棗紅馬的鞍子裏。

  四爺來到李家寨時,已經是落日時分。李家寨的圍子很高,隔不遠就有一個炮台,每個炮台上都有一個持槍的漢子。四爺大聲對寨牆上喊,各位弟兄,請通報一下李司令,就說北鄉裏有人來投靠了!還帶了一份厚禮!

  不一會兒,寨門就打開了,衝出來七八個健壯的漢子,不由分說,把四爺摁在地上就捆了個結實。四爺既不喊叫,也不反抗,任由他們推推搡搡地進了寨子。

  李連祥正在院子裏喝酒。他將一顆花生米扔到嘴裏,看也不看四爺,慢條絲理地說,日本人的探子,到了老子這裏,統統都是活埋!

  四爺說,俺不是日本人的探子,俺是北鄉裏來的!

  李連祥一仰脖,將一盎酒倒進了喉嚨裏,咂了咂嘴問,北鄉的?哪個鄉哪個村?

  四爺說,徒駭河邊,五裏合子的。

  李連祥說,前一陣子,你們那裏有人徒手扭斷了一個鬼子的脖子?

  四爺往上挺了挺胸膛說,那就是俺。

  李連祥輕輕掃了四爺一眼,鬼子沒有殺了你?

  四爺說,當時沒有殺,可俺怕鬼子轉了性子,幾個月前就開始四處逃亡了。

  李連祥這才轉過臉來,看了看四爺。

  四爺說,俺來投靠李司令,還給您帶了一份厚禮!

  李連祥緩緩站了起來,上上下下把四爺打量了一遍,然後大喝一聲:鬆綁!

  李連祥親自端起一杯酒,遞到四爺的麵前。四爺接過來一口幹了,然後一用力,厚實的粗瓷酒杯碎成數片。

  李連祥咧開大嘴笑道,好好!看來不是冒牌的,你帶的厚禮呢?

  四爺說,在下給李司令帶了六匹好馬,可惜,剛剛在晏城打尖時,被土匪搶了!

  李連祥怒罵道,誰他奶奶的活膩了,敢在老子的地盤上做買賣,來人……

  慢!一個師爺模樣的斯文男子打斷了李連祥的話,隨後,他在李連祥耳邊小聲地嘀咕了幾句什麽。

  李連祥轉怒為喜,他奶奶的,這肥水沒流外人田,那六匹馬,我手下的弟兄已經幫你牽回來了!兄弟,咱們今兒有緣相聚,來個一醉方休!

  很多年後,村長趙拐子告訴四爺,李連祥曾派人來調查過他的底細。我們在很多年後猜想,事情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四爺投靠他的第二天,李連祥就悄悄派手下來了我們村,經過證實,四爺確實就是徒手殺死鬼子的好漢。否則,李連祥不會那麽快就完全信任了四爺,四爺就更不可能在投靠了他三天後就得手了。他成功地帶著六匹馬和朱老四托付的信逃離了李家寨。第二種可能,是四爺帶著六匹馬逃離李家寨後,李連祥派人來我們村抓捕四爺,因沒有找到,也就做罷了。據朱老四講,抗戰勝利後,李連祥對於國共兩方的收編均置之不理,還公然與解放軍武裝對抗,終被圍剿活捉,經審判,因其血債太多,被人民政府鎮壓了。

  四爺乘李連祥去縣城逛窯子的時機,用兩壇燒酒將把門兒的四個兵灌迷糊了。然後,他在馬廄裏找出了那六匹馬,大搖大擺地出了李家寨。朱老四交給的那封信,四爺如期送到了濟南。但那六匹馬,卻沒能物歸原主。那東家原本就不相信四爺能將馬要回來,遠遠的見四爺被綁進了寨子,就心灰意冷地走了。不知是出了意外還是回了他內蒙的老家,四爺從那再也沒見過他。四爺就用這六匹馬做了本錢,置辦了兩輛體麵的馬車,還雇了一個夥計,當了車老板。

  為了生意上的方便,四爺在車行附近租了間房子,從此住在了縣城裏。不久,豆腐李領著閨女豆苗兒找上門來了。自從出了那檔子事兒,謹小慎微又膽小如鼠的豆腐李,總覺得像豆苗兒這麽大的一個姑娘家再留在家裏,太不穩妥了,想將閨女盡快嫁出去。這事兒多年以後也有了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豆腐李要嫁閨女的風聲放出去不久,提親的踏破了門檻,畢竟豆苗兒是村裏少有的漂亮閨女。但豆苗兒死活不去相親,逼急了,才說出實話,除了四爺,死也不嫁。無奈,豆腐李隻好將閨女送到了四爺這裏。另一種說法是:豆腐李要嫁閨女的風聲放出去後,很長時間無人上門提親。豆腐李就納悶,豆苗兒可是四外兩村少有的漂亮閨女,怎麽會無人問津呢?他私下裏找了幾個要好的朋友一問,才知道閨女的清白已經毀了。四爺英雄救美的故事在周圍村子裏被傳得繪聲繪色,經好事之人添油加醋,故事中的豆苗兒已經被鬼子強奸了,四爺去的時候豆苗兒還一絲不掛地躺在炕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麽澄清也沒有用了,真正相信豆苗兒清白的,就隻有四爺了,他是第一個衝進豆苗兒屋裏的。豆腐李為了不讓閨女受不白之冤的委屈,就把小四爺十幾歲的豆苗兒送到了四爺的懷裏。這兩種說法最後還是前一種占了上風,因為四爺不僅回村明媒正娶了豆苗兒,還在新婚之後的第二天一早,把浸著豆苗兒落紅的白床單子搭在了牆頭上。婚後,四爺就把豆苗兒帶到縣城去住了,人們雖然不了解他們的生活,但豆苗兒經常回娘家,人們從她日益滋潤嬌美的臉上就看出來,四爺肯定把她當閨女一樣疼著。

  朱老四找到了四爺的住處時,豆苗兒已經懷上了兒子天寶,身子很笨了。朱老四這次要他把五箱藥品帶出城。那年頭兒,藥品是受日本人嚴格控製的,私運藥品,那是要坐牢殺頭的。但四爺眉也沒皺一下就答應了,四爺用大拇指和食指衝朱老四亮了個“八”字,你是不是這個?朱老四嘿嘿笑了。

  四爺準備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五箱藥品,全被他化整為零,勻進了十麻袋地瓜幹裏。他把這十麻袋地瓜幹先裝上車,上麵又壓了十麻袋沒有摻雜藥品的地瓜幹。晚上,他安頓好朱老四住下,一個人出了門,到很晚才回來。

  第二天一早,四爺就和朱老四趕著馬車奔西城門。城門口的卡子有十幾個鬼子和偽軍把守,鬼子隻管在兩邊站崗,負責盤查的是幾個偽軍。

  四爺的車剛到城門邊兒,一個偽軍便上來問,車上拉的啥?

  四爺賠上笑,是地瓜幹,拉到鄉下的酒坊裏去。

  偽軍拿刺刀一劃,把麻袋劃開一道口子,白花花的地瓜幹在日頭下亮得耀眼。

  一個斜挎著盒子炮的偽軍小頭目走過來,打量了一下四爺問,車上裝的全是地瓜?

  四爺點頭哈腰地說,全是全是。

  小頭目斜了斜眼說,那好,把車卸了,一麻袋一麻袋地仔細檢查!

  四爺趕緊掏出一把票子遞過去說,老總,您行個方便吧,這麽一大車,得檢查到啥時候呀!

  那小頭目用力一推四爺,這麽一把不值錢的紙票票就想糊弄老子!

  他這一推,四爺肩上的褡褳掉在了地上,嘩啦啦一片脆響,很多亮晶晶的銀元滾落到馬蹄下,被馬蹄踏得叮鐺作響。

  小頭目眼睛一亮,彎腰欲搶,卻不料那馬忽然趵起一個蹶子,險些踢在他的腦袋上。這時候,另幾個偽軍看見銀元,也都圍了過來。小頭目急了,衝馬P股上猛拍了一掌,還不快滾!

  四爺衝朱老四使了個眼色,朱老四一甩鞭子,馬車就風一般衝出了城門。幾個偽軍一陣哄搶,地上的銀元全進了他們的腰包。四爺苦著臉問,老總,能不能退給俺兩個當路費呀?那小頭目罵道,娘的,你是真傻啊還是裝傻!這錢到了爺們手裏還有往回退的嗎?四爺邊走邊嘟囔道,那你們不跟土匪一樣了嗎。小頭目哈哈大笑道,娘的,你算說準了,爺們就是土匪!

  離城遠了,朱老四說,可惜了,那麽多大洋。

  四爺笑笑,全是假的,昨天晚上用一塊真大洋從“鬼市”上換來的。

  後來,四爺的家就成了朱老四的秘密聯絡點,大量的情報都由四爺趕著馬車送出去。朱老四對我說,四爺送情報從未失過手,他在馬車底下鑿了個小圓孔,把情報放進去後,再塞上木頭塞子,用馬糞一抹,即便將馬車翻過來,也很難發現。不久,日本鬼子投降了,四爺家的聯絡點也就撤了。朱老四曾多次歎著氣說,四爺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不是我的工作調動太突然,就向組織推薦他了,日本鬼子剛剛投降,我就被調往前線了,很突然,連個告別酒都沒能和四爺喝一杯。我們縣城解放後,根據四爺的貢獻,是滿可以安排在新政府當個差的,是我耽誤了他呀!朱老四每每說到這裏,就會頓足捶胸,如果是喝了酒,還會老淚縱橫。

  解放後,四爺舉家遷回了村裏,分到了土地,又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對於為朱老四做的那些事情,四爺隻字未提。朱老四調回我們縣後,才張羅著為他爭取了一份政府補貼,每月從公社財所領取八元錢。而這時,四爺的生命之旅已經走到了最後的盡頭。在最後的那些日子裏,四爺已經不能再舞槍弄棒了。他每天仍拿著一把躺椅,麵對著村口躺著。村裏人都知道,他是在盼著自己的兒子。四爺的兒子天寶剛剛出世,豆苗兒就離世了,是產後中風。沒有娘的天寶卻非常爭氣,多年之後成為了本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並留學去了法國。天寶去了法國後就沒再回來,幾年後寄回了一張照片,上麵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卷頭發的外國女人,一個洋娃娃似的小男孩。那張照片在四爺最後的生命裏,成了惟一的安慰。

  直到四爺去世,天寶才帶著外國老婆和孩子回來了一趟。他沒有見到四爺最後一麵,他回來時,四爺的墳上已經長出了嫩草芽芽。是村委會組織人為四爺辦的後事,喪葬費全由朱老四承擔,這使四爺的後事辦得很風光。兩家響器班子把嗩呐吹得驚天動地,吹得滿天的烏雲都散開了。下葬那天,送葬的隊伍排了足有五裏路。天寶回來後,就挨家挨戶地在門口磕頭,把額頭都磕破了,眼睛哭腫了,沒有一家人為他打開屋門。

  四爺,等到我們這輩人作古了,還會有人記得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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