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幼年家貧,長到八歲,尚不知雞肉為何味。
人問我,什麽最好吃?
我答,油條。
問的人便笑,聽的人也笑。筆者不知所以,也笑。
一個周日,去同學家做作業,至中午,收拾書包回家,經灶屋時,一陣異香撲鼻而來,腸胃一陣翻滾,咕咕作響。問同學,什麽?這麽香。同學答,俺娘在燉雞。說罷,瞅見他娘不在,領我進了灶屋。一口大鍋上,壓著木頭蓋子,香氣正從蓋子周邊和木頭縫隙裏溢出來。同學掀開蓋子,探手入內,抓了一塊雞肉出來。那肉正燙,他受熱不起,趕緊放到我的手上。我也經受不起,遂填到口中,雖燙得“噝噝”吐氣,仍覺奇香無比,幾口吞下,連骨頭也未吐出。回家後才覺口痛,拿鏡子一照,舌頭上竟燙了兩個大泡。自此,才知雞肉乃世間最好吃的東西。
母親常年養雞,用雞所生之蛋,換來平日所需之油鹽醬醋。那時,農村多狸子、貔子、黃鼬等物,常來偷雞,防不勝防。每丟一雞,母親必傷心數日。因此,不敢心存吃雞之奢望。
一日淩晨,雞叫之聲兀起。母親打開屋門,邊喝叱邊拿手電筒往雞窩處晃動。一隻黃鼬拖著一隻雞,逾牆而走。天亮後,母親沿著血跡,找到屋後的葦子灣裏,尋回半隻黃鼬吃剩的毛雞。母親將雞褪了毛,剁成塊,洗淨,在大鍋內燉出了滿院子的香氣。兄妹四人,每人分了半碗,吃得風卷殘雲,滴湯不剩。
這年秋後,玉米入庫,小麥播種。一隻雞吃了拌了農藥的麥種,搖搖晃晃地回到家中,一頭栽倒。我大喜,依稀聞到了雞肉的香味。母親卻不慌張,拿了一把裁衣用的剪刀,劃根火柴,把剪刀燒了燒,算作消毒。然後,將雞抱在懷裏,用剪刀鉸開雞膆子,把裏麵的麥粒子全部清出,又用清水反複衝了衝,然後,往雞膆子裏塞了幾粒玉米,用縫衣針一針一針地縫合。母親給它做完“手術”,將它放在了雞窩前的草窩裏,就不再理會。那雞始終如死了般,半睜半閉著眼,一動不動。我覺得它必死無疑,便拿一支馬紮坐在旁邊,靜靜地瞅著它。秋陽照在雞的羽毛上,反射著柔和的光澤,我忍不住用手在它的羽毛上摸了摸,光滑,柔軟,一如用新棉花剛剛做成的被子。我的手剛剛離開,它竟動了動。我以為看花了眼,仔細看時,它的小眼睛已經睜開了,眨了又眨,然後,它緩緩站了起來。我甚感遺憾,到了嘴邊的肉,就這樣變回了雞。
不幾日,家裏又丟了一隻老母雞。母親在房後的葦子灣裏喚了半天,也沒有回音,隻得黯然作罷。午後,我悄悄潛進了葦子灣,撥開已經枯黃的蘆葦,對整個葦子灣進行了地毯式搜索。我最希望看到的,是半隻被狐或貔吃剩的毛雞,隻有雞到了這種狀況,我才可以吃到。我花去了半天的時間,把葦子灣搜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一根雞毛,卻竟外地撿到了一窩雞蛋,有七、八個之多,總算對母親有了一絲慰藉。自那時起,我即養成一嗜好,常於閑瑕之時在草叢柴垛之旁搜索,希望發現雞蛋或雞雛,但終未能如願。時至今日,每到郊區農村閑走,見了草叢柴垛,仍下意識地搜索一番,竟難改陋習。
那隻老母雞就這樣消失在我們的生活裏,沒有留下一絲的痕跡。時光緩慢地行走在我幼小的生命裏,對於吃雞的渴望與日俱增,盡管我知道這隻能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夢。那隻老母雞淡出我們的生活之後,忽然又奇跡般出現了。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十點多的光景,它慢慢地踱著步子,像一個凱旋的將軍。來到院子中央,它忽然伸展開雙翅,從兩翅下竟降下一群嘰嘰歡叫的雛雞,我數了數,竟然是十一隻。母親聽見聲音,從屋裏出來,見狀大喜,回屋抓了一大把金黃的玉米粒子,撒在了它的身邊。其它的雞想湊過去分享,統統被母親拿笤帚趕開。母雞已餓良久,貪婪琢食,但仍不忘護雛,每見有雛走遠,即用翅圈回身邊。我心下一暖:這多像我們一家呀。作為“功臣”的老母雞,終被母親所殺。它已經養成了在外產蛋自行孵雛的習慣,俗稱“不著調”。但外麵著實凶險,它產的蛋不是被蛇所吞,就是被別人所獲。母親在一個月沒看到它產的蛋後,終於狠下心來,拿它為我們兄妹解饞。那是我們家第一次殺雞,也是全家吃到的第一隻完整的雞,每人得一平碗,大快朵頤。
時年,筆者十歲。至今憶起,雞香猶在胸腔。但今日之雞,遠非幼時之雞,再食,味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