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早春,清晨,和敬民兄去田莊買豬。昨天敬民已經聯係好,與賣主談好了價錢。
見了那豬,我吃了一驚:那豬大似牛犢,鬃毛又粗又長;嘴長過尺,左右各有一顆獠牙兀出,白得有些陰森。離得近了,一股濃重的騷臭之氣直逼過來,幾欲作嘔。這是一頭六歲的種豬,已到了退役的年限。主人為便於它平日的交配,自幼年便在它脖子上係了一副鐵鏈,那鐵鏈一半被它磨得鋥亮,離它遠的那一半,卻鏽跡斑斑,還粘了些許糞便。交了錢,敬民順手將鐵鏈子一牽,我在後麵拿根秫秸趕著,豬便順從地跟著走了,鐵鏈子叮叮鐺鐺響了五、六裏路,竟沒有一絲掙脫的舉動。
它當成了平日裏去行那傳宗接代的好事,安能不從?
屠宰便在敬民家裏。將鐵鏈纏在一棵榆樹上,勒緊。而後,我們在豬的右側蹲下,敬民在前,我在後,互相交換眼神之後,共同疾伸雙手,我抓兩隻後蹄,敬民抓兩隻前蹄,共同發力,往橫裏一拽,那豬先是右邊的兩蹄子離地,而後龐大的身子訇然側倒。豬這才警醒,然而,為時已晚,它雖力大,但四蹄朝天,蹬不到地,千斤之力也無從發起,隻能拚命嚎叫,對天亂踹。不消片刻,二人將豬的前、後兩蹄各用麻繩綁緊。我摁住豬的後半身,敬民用膝蓋壓住豬頭,左手抓住豬下巴,用力一掰,豬脖子露了出來。隨後,敬民就拿起了氣刀,那刀窄長,鋒利。敬民右手持刀,刀刃朝外,運力,將氣刀插入豬的咽喉,刀隻進去半寸,已插不動。豬拚命掙紮,眼看已按不住。敬民滿臉大汗,右手加力至發抖,刀仍不進。豬痛,一聲大嚎,竟翻過身來,二人均被甩在一邊。那豬的四蹄一著地,隻三兩下,便將麻繩掙斷,遂衝我撲了過來!縛它的鐵鏈也應聲而斷!豬來勢甚猛,兩眼已現血光。我大懼,見一雞窩依牆而壘,遂縱身躍上,稍一緩力,又躍上土牆,剛剛坐定,那雞窩已被豬羝塌。豬接著撞擊土牆,因土牆多年受潮受堿,牆根多處已經堿透,十分薄弱,被撞之下,竟劇烈晃動起來,差點將我閃下牆頭。敬民於驚懼中醒來,抄起一鐵鍁,朝豬腦袋上猛拍一鍁!那豬一聲哀嚎,轉身又朝敬民撲去!我從牆頭跳下,尋了一把钁頭,對準豬頭亂砸。那豬見二人都抄了家什,不再攻擊,圍著院子逃竄。但大門早已鎖好,豬無路可逃,周旋空間又小,便發狠,不顧我們手中的家什,向我二人輪番攻擊!二人竟不敵,敬民躲閃之下,腳下一絆,仰天跌倒。豬欲撲,我持钁橫在敬民身前,瞄準豬太陽穴,用力一擊!正中。豬終於暈了,搖搖晃晃倒下。敬民翻身爬起說,快快!乘它沒醒。重新將豬綁好,合二人之力,將氣刀插入豬之咽喉,血疾噴而出!噴出五尺有餘!腥騷之氣隨之漫開。敬民幾次欲嘔,其妻拿一毛巾,給他蒙了嘴,才敢接近那豬。隨後,卸蹄、斬頭、削尾,敬民是老手,持刀在豬蹄、豬脖、豬尾的骨縫間遊走,皰丁解牛般,隻用五、六分鍾的時間,便已拾掇利索。接下來是剝皮,我持剝刀,先從咽喉的刀口處行刀,沿胸肚正中一路挑下去,直至肛門,挑出一條白花花的中界線。我和敬民各站一側,從豬肚皮的中界線開始分別往兩邊剝皮。豬皮足有半寸多厚,抓到手裏,直硬,彎不過來,且不能握緊,與以往所剝豬皮的柔軟完全不同。敬民歎:怪不得刀捅不入,這家夥簡直是銅皮鐵骨。隻好讓刀離皮遠點,貼著肉走,方能剝開。耳聞“撲撲”之聲,如割老草。待剝畢,攤開,好一張大皮,如一床毛毯。剝了皮的豬通體雪白,仰臥皮上,如同雪堆。稍事休息,遂用鐵鉤掛住豬後臀,欲用撬棍將其掛上橫架,但是豬太重,二人氣喘如牛,多次嚐試而不成。遂喚敬民嫂,外出請兩名青壯幫工,方才將其倒掛上架。開膛,依然是從肚皮開始,用尖刀輕劃,恐傷及內髒腸肚。劃至胸,一大砣腸竟溢出,欲墜。敬民將刀叨在嘴裏,雙手抓住大腸的尾處,用力一扯,一掛下水傾泄而出,落在地上的大盆裏,騰騰地冒著熱氣,散發出淡淡的腥味兒。下水和心肝肺之間,尚存一層隔膜,敬民取刀,伸入膛內,左右各劃一刀,耳聞嗤嗤之聲,隔膜頓開。伸手入內,一掏一拽,一套心肝肺帶著殘血,連帶著氣嗓管子被卸了下來,隨手丟在一個淨盆裏。
最後,需將豬肉分成均勻的兩片。我站在豬的背麵,左手把住豬腿,使其穩定,右手持砍刀,先輕輕淺砍一刀,在尾骨中間砍出一道豁口,然後,握緊了刀,對準那道豁口垂直砍下,一刀下去半尺,刀口正在脊椎中間。敬民讚,真準。隨後一鼓作氣,又砍數刀,終將豬肉分為兩片。從刀口處看,豬通體隻有薄薄一層白肉,如同棉絮,裏麵包的,全是紅肉,肉絲粗賽牛肉。敬民說,這豬年頭太久,普通人家,不易使其熟爛,隻有送到火腿廠,高壓高溫燜熟滅菌,方可食用。我亦不想到市場去賣,招致食用者恨罵,遂同意。二人將兩大片豬肉抬上三輪,送到了火腿廠。結算完畢,拋去成本,每人得人民幣百元有餘,相當於普通工人一月薪水。都大喜,且天已近午,就近入一飯館,點豆芽、豆腐各一盤,伴地瓜燒一斤下肚,爛醉而歸。
那頭種豬五百餘斤,在我殺豬生涯中,堪稱傑作。後來我棄刀從文,弄墨二十餘年,也未能有傑作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