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是因為一篇小說獲了個全省一等獎當上縣文聯副主席兼秘書長的。要說起來,這真是老柳的造化,縣裏正籌劃成立文聯,苦於找不到有專來成就的人,老柳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獲獎了,就脫穎而出了,從一個鄉村教師成了副科級幹部。
文聯主席由縣委宣傳部的一個副部長兼著,專職人員隻有老柳一個人。老柳就每天一個人坐在文聯辦公室裏喝茶看書,還經常接待業餘作者來訪。由於全縣隻有老柳的小說獲過全省一等獎,也隻有老柳一個專業作家,所以,來訪者都是恭敬地稱老柳為“老師”,無形中老柳就成了全縣文壇的泰鬥、大腕兒、代表全縣文學最高水平的旗幟。老柳對來訪的業餘作者都非常熱情,對送來的稿件都認真閱後提出書麵意見,並有選擇地向省內外報刊推薦。盡管他推薦的稿子一篇也沒有發表過,但作者們還是非常感激,私下裏都說,老柳是個難得的好人。尤其是一個叫石在的業餘作者,更是對他感恩戴德,奉為恩師。縣裏還有幾個寫小說的,也零零星星地在一些不知名的報刊上發表過作品,但老柳對他們很不屑,隻要有人提起,他便輕輕地搖著頭說,不行不行,他們的作品太不上檔次了,成不了氣候呀!一副重任在肩舍我其誰的表情。
老柳自從那年獲了個全省一等獎之後,再也沒有作品引起過反響。雖然他也鼓弄了兩部長篇,拉來讚助費自費出版了,但這年頭圈裏人重視的是在大雜誌發表和正式出版,自費出書已經成了小兒科,所以他的兩部長篇就像棒槌砸在棉花上,連個響兒也沒聽見。不過,比起其他幾個寫小說的,他還算成就最大的,畢竟是兩本厚厚的書擺在案頭,提氣呀。所以,老柳仍然是本縣文學界的大腕兒。
就在老柳調進縣文聯的第五個年頭,文聯又調進一個人,是個軍轉幹部,在部隊也是搞創作的。他調過來之前是副團級,並且已經有十幾部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服》、《新華文摘》等權威雜誌轉載過,還有一部中篇被拍成了電視劇。根據其成就和級別,也被安排做了文聯副主席,和老柳對桌。但由於軍轉幹部不願在辦公室裏泡著,就經過領導同意,不來坐班,躲在家裏搞創作了,並不斷有新作問世。
業餘作者石在知道軍轉幹部的名氣,知道這個把小說寫進大刊物的名家轉業到本縣來了,就來文聯向老柳打聽情況,言語之中全是崇拜向往意欲結交之意。老柳卻晃著兩根麻杆腿麻利地將門關了,把一張布滿皺紋的瘦臉探過來說,石在,你記住,這個人雖然有點兒才氣,但人品不行,不可交,你想一想,他這麽大成就,怎麽就偏偏轉業到了我們小地方呢?石在說,聽說,他老家就在我們這兒,家裏還有父母兄弟。老柳有些生氣了,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呢?我已經給他打了仨月交道了,能不知道他的底細嗎?他這人的品德絕對有問題。石在見老柳這麽強調,覺得軍轉幹部人品真的是有問題了。後來,石在從很多場合都聽老柳說過軍轉幹部人品不好之類的話,就越發地堅信了,遂打消了拜見他的念頭。
不久,軍轉幹部從自己的安家費中拿出十萬元,為一個貧困村蓋了十間嶄新的教室,縣電視台和報社都對他的事跡做了報道。石在知道了後,就對軍轉幹部的人品問題有了疑惑,就去文聯請教老柳。一進門,就見老柳的屋子裏坐滿了人,老柳在屋子中央一邊轉著圈子一邊說,沽名釣譽、沽名釣譽……一臉的忿忿不平與不屑。看見石在,他馬上放低聲音說,你要記住,這種人最可怕,最陰險,不可交,更不可交心,你離他越遠越好。石在雖然不知道他離軍轉幹部近了會有什麽危險,但還是迷惑地點了點頭。
一個月後,軍轉幹部因為見義勇為,勇鬥三名持刀歹徒,身負重傷,生命垂危了。事情傳開後,老柳對石在說,你想一想,一個人為了沽名釣譽居然連命也不要了,這個人利欲熏心到什麽地步了?石在覺得腦子有些渾濁,也是很想不通。
軍轉幹部在醫生的全力搶救下,脫離了生命危險,並逐漸康複了。在這期間,他的一部長篇小說也問世了,並在全國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很快,省作家協會的一紙調令,把他調到省作協創作室當副主任了。
石在再次見到老柳時,老柳一臉的哲人狀況:怎麽樣呀小石,我的話應驗了吧?人家的目的達到了吧,人家的錢也沒白捐,人家的傷也沒有白負嘛!石在這次腦子並沒有渾,石在小聲地嘟噥說,人家調到省作協是因為作品好,和這些有什麽關係呢?好在老柳正繼續發表著他的高論,沒有聽見。
石在瞞著老柳,到省作協拜見了軍轉幹部,並把自己認為最滿意的作品呈了上去,這些作品都得到過老柳的垂青。軍轉幹部看了石在的作品後,一臉的冷色,他問,小石,你是想真的搞出點兒成就?還是想玩文學的卡拉OK?石在說,當然是想像您這樣出成就了!軍轉幹部說,那樣的話,你的這些作品都是垃圾!回去,一年之內不要亂寫,先看書!
石在懷裏揣著軍轉幹部給開的購書目錄直接去了省城的新華書店,帶回了上百冊文學名著。
三年後,石在的作品開始在省級雜誌陸續發表了。
五年後,石在的作品也上了《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權威雜誌,這一年,他還獲得了本省的最高文學大獎,得到了一萬元的獎金。
領獎回來的第二天晚上,石在經不住幾個文友的死纏,在本縣最高檔的“明崽”大酒店擺了一桌酒席,當然,他沒有忘了請上文聯的老柳。
席間的氣氛非常熱烈,文友們紛紛舉杯向石在祝賀。隻有老柳滿腹心事的樣子。
石在因為高興,啤酒喝得急了點兒,感覺肚子不太好受,就起身去衛生間。剛出了包間的門,忽然想起手機還在桌上,覺得還是拿上保險,就又退回包間內。包間是那種很上檔次的豪華裝修,在餐桌和屋門之間放置了一麵四扇的屏風,上麵畫著“梅蘭竹菊”四君子圖。石在對書畫也非常喜歡,順便駐足多看了兩眼,就聽到了屏風後麵傳過來的一句話,柳老,石在也算你的學生了,這一下可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了。石在聽出來了,說話的是機床廠的文友杜春宇。接下來,屏風後麵就靜下來了,片刻之後,老柳壓抑著的沙啞嗓音才傳出來,你們不了解石在這個人,他是有點兒小才,但他的人品不行,不可深交呀……
石在突然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大家都呆了,看看老柳,又看看石在,不知道說什麽好。石在卻笑了,他幾步走到老柳麵前,雙手握住他的一隻手說,柳老師,謝謝您!真誠地謝謝您!您終於把我打入“人品不行”的行列了!說完,端起桌上的一大杯白酒,一飲而盡。